最近江湖有点苏(88)

这燕无恤是个什么来头,什么无知武夫,莽撞愣头青!

凭一身不知从哪里学的本事,就妄图取十二楼统领而自立!

赵越有哑然失笑的冲动。

慢慢步入广寒堂,他脑中极是清醒,慢慢盘捋着其中的关节——燕无恤之勇武有所耳闻,今日当以全力应战,若胜,蓬瀛楼必将威势大涨,一战而成十二楼之首。若败,即便是俯首称臣,不过三两日的光景,朝廷必将拿下此人。

进退皆可守之局,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十年了,赵越第一次从广寒堂取下龙筋玄骨鞭。

这条鞭子的象征意义远大于一件武器,它尘封已久,虽日常以鱼油润之,黝黑色鞭身水亮光滑,赵越触摸到它雕作兽头的鞭柄时,胸腔轰然而涌起若沸若燃的一阵热潮。

他很久没有真正的战斗一场了。

赵越今年四十五岁,春秋鼎盛之年,他是这条鞭子的主人,瀛洲山首领澹台元的大弟子,也曾飞鹰走马,放歌河海。

十多年前,朝廷清缴乱党,瀛洲山崩,澹台元自尽,留他领着其他人来到了白玉京,白玉楼里,锦绣堆中,一住就是十载。

如今重新执起龙筋玄骨鞭,他仿佛可以听见自己浑身的血都在快速奔涌,筋骨发出舒展脆响。

赵越长笑一声,拒绝了守卫的跟随,独自携着鞭,施展轻身功夫,足尖轻点,跃出广寒堂,停在了广寒堂面前的比武高台上。

一身黑衣的燕无恤已等在那里。

赵越站定,看清他的第一眼,笑意凝在了嘴角。

他知道燕无恤的来头,一个未及而立之年的青年人,获罪之家遗孤,师承青阳子,身负湛卢剑意,于武学一道上颇有些造诣。

他原本料想,一个血气方刚、又刚好武功盖世的年轻人,必是一头热血,火热、骄傲、不屈的。不是这样的人,也做不出这等不计后果,公然反抗朝廷,妄图以一己之躯蚍蜉撼大树这样的事来。

然而当他真的与燕无恤面对面的时候,他却感到了心底隐隐有些发凉,只因这个人,丝毫没有让他感到热血少年人的热情,一眼看去,宛如古井无波,深彻孤寒,看不到尽头。

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独自立在高台上,布衣萧索,一柄陌刀陪他,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此时正是卯时,日将出,晨光些微,黛黑天际,青白一线。他的陌刀斜斜的,握在手里,刀光雪白,可照人面。

赵越将长鞭的铁柄,深深磕入掌心。

他纵声长笑:“燕统领,一大早,为何而来啊?”

燕无恤道:“为击败你,取蓬瀛楼统领之位而来。”

赵越笑声一凝,喉头发涩:“燕大侠,我向来爱护青年人,看你迷途太远,好心奉劝一句,你还是及早迷途知返,悬崖勒马为妙。”

燕无恤亦笑了:“何处是迷途?何处是悬崖?还请前辈指教。”

赵越道:“兴不义之师、取僭越之物,短利一时,必有灾殃。此处即是迷途,此地即是迷津,你若还是个聪明人,便当立即折返。”

燕无恤移过陌刀,那刀刃薄得像一片冰,映照着他自己的眼睛。

他与自己对视着,微微眯了眼:“破立令在,法令如山,既容我取,便是天授与我,何来不义僭越之说。”

“法令?!你不过前些日子钻了个空子,得了点便宜,就贪得无厌,想要自立为王不成?燕无恤,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燕无恤环顾一圈,笑道:“千重楼阙,鸣钟置鼎,然而如何,不过天地之间而已。”

赵越喉头猛地吞咽,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不知为何,就有一股无端而起的邪妄之火,被他纵横自如的态度,轻飘飘的几句话点着了,那火搵着五脏六腑,烧的心肝脾肺肾都在烫。

他面上逐渐红涨,额上青筋直跳,攥着玄骨鞭的手捏得关节发白,一个收力不住,长鞭猛地掷出,倏然前探,便似一道闪电一样,猛地斫落那狂妄的年轻人面上。赵越唾道:“黄口小儿,无知竖子,未经人事,才有此无知无畏之语!”

在白玉京,一直无人知晓赵越的功夫究竟有多深。只知道他师承澹台元,一条长鞭舞得出神入化。可惜发挥极不稳定,曾以半招之差险胜太初楼白无疆,也被初出茅庐的云未晏打的丢盔弃甲。

这两战曾被人嘲弄:白无疆和云未晏当中,隔了十个赵越。

也是这一战,彻底把云未晏推上了白玉京第一的宝座。

也彻底让赵越沦为茶酒之间的一则笑谈。

然而唯有蓬瀛楼嫡系弟子方知,他们的统领本事远不止他表现出来的这些,此人极擅藏拙,强弱自如,柔韧得一如手里的玄骨鞭。

此时此刻,赵越在急怒之下,猛地出手,快如闪电,迅若流星,猛罩燕无恤的面门,其老辣迅猛,雷霆万钧,即便是当日的云未晏,也难以闪躲。

这是他师父澹台元于东海悟出的“章华九式”中的必杀技“吞天拿月”,狠厉鞭风,一招出去,九个变化,恰如银环,环环相扣,以一鞭织就天罗地网,补月捉星,吞天噬地。

赵越几乎是发泄一样的,一出手,便使出了毕生武学的巅峰。

他不知心头的怒气从何而来,只知道自己内心以为早已层层包裹,无坚不摧的所在,被这青年人三言两句便击出了裂痕。应当说,这青年的存在,便是令他怒火滔天的原因,将他多年的忍辱负重,权衡平衡映衬得宛如一场笑话。

凭什么?

凭什么你可以以武乱禁,逍遥法外,来去自如,宛若真人?

不过是未经人世的无奈苦楚,未经烈火的翻覆烧灼,不过是匹夫之勇,莽夫之志,少年之气。赵越的眼中有火在焚,这是十多年前大军讨伐瀛洲山的战火,是师父、师兄举火自焚之火,是烧毁瀛洲山武阁的火。

这火越来越旺,将他席卷回多年前的噩梦,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其中。

然而他知道,他首先要吞噬燕无恤。

作者有话要说:工作太忙,忙完一波,本周多更。下班时分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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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归神都龙争虎斗

直到三日后, 苏缨再度造访白玉京时,燕无恤与赵越的一战, 依旧为人津津乐道, 不厌其烦的传说于街头巷尾。

苏缨是披着晨光入的城,一人一马, 紫衫罗裙,伶仃一人。

白玉京常常见这样的独行侠女出入——这样的女子,大多是武家人, 且身负绝技,独来独往,无人敢当。

因此苏缨略显瘦小单薄的身影并不突兀,她牵着马,像沧海汪洋中的一滴水, 毫无痕迹的融在人群中, 随着人潮一并, 排着列入白玉京。

春生弄来的照身贴十分有用,她很快便通过了查验。

见她是外来人,有守卫说:“城西有驿站, 马匹不得靠近太玄宫。”

苏缨应诺,牵着马前行几步, 眼睛就被金光刺着了。抬头一看, 是高入云霄的黄金天女散花像——李揽洲曾告诉过她,这是十年前那次大清缴时,收天下神兵所铸的十二丈金人。

天女环佩精美, 云衣霞帔,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一手持花篮,一手抱琵琶,广袖蹁跹,足踩云彩,若将登云起舞,姿态曼妙,惟妙惟肖。

天女足有十重楼那样高,而苏缨本就身量瘦小,因此在它面前,直如巨树与蚍蜉。

苏缨仰面,静静看了她良久,方慢慢转过去,走到横在九衢大街上的告示牌前,看到了燕无恤的名字。

这是各个楼张贴告示的地方,十二楼各有标识,譬如苏缨从前掌管的清歌楼是一把七弦琴,太初楼是云纹,蓬瀛楼是灵芝……现在这些恢弘华美的绢书上,无不齐刷刷的写着一样的内容。

易主。

苏缨盯着上头燕无恤的名字,感觉到她对这个名字忽然而起几分陌生感。

她与燕无恤,结识于微末浮游之境、并辔于鸡鹜之群,那时候他改面易容,病痨鬼一样的形容,说自己叫“燕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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