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
燕无恤轻声道:“好生保重,我先去了。”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
“阿缨?”
苏缨还是低着头,只留给他微垂的洁白额头,还有轻敛的眉峰。
她手往前伸了伸,轻轻抓住他的手,双手甫一接触,细细的指尖便微微颤抖起来。
燕无恤手上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滴水。
苏缨仍旧没有抬头。
她轻轻的开口,声音很低,说得极慢,一字一字的:“你放心去吧,自己保重啊。”
他五脏六腑似都糅杂、碎在了一起,多日心中闷忿,时时的天人交战,似忽然寻到了一个内出口,心情绪翻涌如波涛汹涌,奔腾嘶吼,直欲倾泻而出。
想不顾一切将这个为他担忧,又恐他挂怀,明明不舍,却又半字不说的姑娘抱在怀里,带着她远走高飞,甚么也不管、甚么也不顾了。
从此,江湖路远,山高海阔,并辔仗剑,不负此生。
这冲动太猛烈,像重重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撞击着胸膛。
手腕轻轻的颤抖,指尖发着烫。
然而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了喉咙间低低的一声:“好……”
门打开,又阖上的声音。
有些急。
黑衣人独自走出,下了台阶,走到院中之时,忽然听到身后穿来一声清脆的:“燕老二。”
他回过头,月明千里,野栈披霜。
满月一样的窗前,苏缨探出半身来。
眼圈红红的,神态却半点不见萎顿,骄矜得一如初见之时,气势凌人的冲他吼道:“你若失信于我,就是个始乱终弃的大忘八,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的!”
他忽然长声大笑,豪气应道:“好!”
应罢,翻身上马,踏月而去。
……
第二日晨起,鸡鸣方打过三道,苏缨便结了账。
她依旧是昨夜的淡蓝衣,浅紫裙,头发高挽,面罩轻纱,自马棚中签了马,折返方向,往西陵而去。
官道上,南面而去,明显跟自己同向的人便多了起来。
北向之人少之又少,若有见着,大多不是平民百姓,或官差、或零散的县军,不一而足。
到了这个地步,再迟钝的人,也能明显感觉到长安的异样了。
苏缨感觉自己像是被身后车滚的声音催着在前行,行人甚少交谈,静默、混杂、紧张的气氛无声流动着。
她在心里盘算自己以后的打算。
当是先要去河洛府接阿曼的。
然后呢?
却不知长安都乱了,天下会不会都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日在陆家庄看到的响马会不会变的到处都是。
是了,要回家。
或者、是混在哪个镖队里,暗中保护阿爹阿娘。
也或者、收几个徒子徒孙,其中或有成才者,能在她半吊子的功夫下都能有本事,就极好了。
……
然后呢?
烈日昏昏,照得头晕脑胀。
苏缨牵着马,慢慢的走到一丛树荫下。
像是下意识的逃避着什么想法。
贴身放着的一卷书卷,隔着薄薄的衣料,烫在肤上。
那里,心脏扑通、扑通、 扑通,缓慢沉着的跳动着。
苏缨站在路边,望着过路的人,身体像木桩子一样,一动也不动。
轻疾马蹄声响,有一队旗帜飞扬的几十骑的骑兵奔来,扬起尘沙一丈来高。当前一男子,锦衣鹤服,面容白净清秀,双目雪亮如鹰隼。
他余光瞥见树荫下立的一人,面色陡变,猛地掣缰,马匹嘶吼抬蹄。
苏缨不躲不避,任他看着。只灰尘迫近时,咳嗽几声,稍稍避了避身。
“苏缨?!“
锦衣男子惊呼。
苏缨神色如常的笑着与他打招呼:“李司丞,久违了,别来无恙否?”
那人正是抚顺司司丞李揽洲。
苏缨现在已经慢慢猜出,他就是陈云昭的人。
不过她并不慌张,自己内力已经回复了七八成,李揽洲随从不过十几人,车马疲顿,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拿住她的。
李揽洲不料她骤然撞见自己,竟然如此平静,不由惊疑不定,反倒举棋未定,左右顾盼一眼:“燕无恤也在此?“
苏缨道:“巧了,我正要问你呢,他在哪里?”
“……”李揽洲住马在原地,微皱着眉,打量着她。
苏缨冷笑,牵马要走。
李揽洲出声叫住她:“你不去白玉京找他?“
苏缨诧异:“奇怪,我为何要去白玉京找他?”
“你不回清歌楼复职?”
“我略逛逛,过些时日再回。”
李揽洲试出这一答,嘴唇抿作一线,露出玩味的神情来:“哦?你这个前任清歌楼统领竟不知?燕无恤前几天夜挑白玉十二楼,一战成名,现集十二楼统领之位于一身,已天下皆知了。”
“!”
第85章 举业火烈愤焚身
整整十年了, 亦江湖亦庙堂的白玉京,迎来了它的第一个江湖统领。
……
蓬瀛楼的统领名叫赵越, 为武家赵家之主, 执领一楼的统领也有五六年,虽不比太初楼的云家威名赫赫, 也是根基深厚,每年总能分得几个武勋,被泽楼中子弟。
赵越的武器是一条金丝长鞭。
在蓬瀛楼广寒堂上, 供奉着一丈来长的“龙筋玄骨鞭”。
此鞭乃是白玉京建城以前,东海郡瀛洲山首领澹台元之物,物出东海,传说以龙筋绞成,九蒸九晒, 坚韧非凡, 一鞭下去, 轻则摧筋断骨,重则裂石开山,瞬息之间, 至坚金石亦可化为齑粉。
赵越自入主蓬瀛楼以来,几乎从未动用过这根龙筋玄骨鞭, 平日里它多作为广寒堂上一件装饰, 兵威赫赫,威慑楼众。
直至,三天前。
七月二日卯正时分, 赵越尚在睡梦之中,忽听到楼外远近一阵喧嚣,有人呼喊之声,还有响箭、烟火弹爆响的声音。卧房之外,脚步声由远而近,传信之人,气喘吁吁——
“赵统领,不好了!太初楼统领燕无恤今夜连挑十一楼,现在朝咱们这里过来了!”
赵越惊坐起,怒问:“太初楼要反了不成?”
自白玉十二楼修成以来,最开始是六楼,到朝中另外分封了六楼,一向秩序井然,各有千秋,相安无事。即便是偶有摩擦也是武试之上,似这等不下战术,不打擂台,直接携人攻来之事,真是骇人听闻!
因此赵越第一反应就是太初楼反了,他问道:“报了禁卫军巡防的都尉?抚顺司李大人那边知会了?”
那下属似乎不知道他在什么,犹自呆愣愣的。
赵越匆忙之间起身,披衣裳,束革带,边走边问:“来了多少人?”
“就……燕统领一个人。”
赵越蓦的止住脚步,神情好似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不是来攻伐蓬瀛楼的?”
“不……他……他是冲着您来的。”
赵越面上浮现极度震惊之色。
他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燕无恤是来切磋比试的,他深知晓,燕无恤这样来路不明,不属于各武家的高手,之所以能担任太初楼的统领,实则是钻了朝廷制衡商贾所颁“破立令”的空子。
破立令!
赵越心头狠狠一揪——自从燕无恤侥幸得统领之位以来,原本以为朝廷会很快废止破立令,然而因为近来长安朝局动荡,陛下抱病,这条十分荒诞的法令竟然无人管,一直叫它留在了白玉京。
“破立令”有规定:凡比武获胜者,可取统领之位而代之,只要有十人以上见证,便可要求上任立即交出统领铜印,移交一切权责。而后由抚顺司负责昭告天下。
就连陛下最重视的云未晏,也是在这样的规矩下不得不将太初楼统领之位拱手相让。朝廷也默认了这位新的太初楼统领。
白玉京自建成以来,统领明着由自己人推选,实则是朝中指派,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赵越作为最早六楼的统领之一,侵淫其中,十分清楚其中的门道——在白玉京,和从前的江湖是不一样的,并非谁拳头嘴硬谁就是老大。
在白玉京,决定拳头硬不硬的是地位。而地位又有各种各样的武家,盘根纠结的关系网,和朝廷高官的来往,这些因素共同决定的,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别看他位居蓬瀛楼之首,实则自己手下的武家他也不敢太过命令得罪,处处小心,时时谨慎,平衡各派势力,方能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