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恤还是不放心,要说什么。
苏缨已先他一步,走在了前面。
燕无恤犹自沉思。
苏缨趁着燕无恤不注意,她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燕无恤背着的右手后,竟是捏着一朵已有些萎顿的、小小的荼蘼花。
不由得一怔。
……
践花宴设在白马驿莫川之上,那是一处水中芳洲,架起了重重楼阙,恍若漂浮在水面上。
此时楼台上满系了飞虹一样的红缎,遍饰了满楼的花团锦簇,至于丝竹管弦,粼粼如波,姣童佳人,临水照花,桌案上堆满了各色鲜果、花朵,数不尽的珍馐美味,美酒佳酿。满天匝地的灯火,几乎将莫川照成了一川游火。
前来的宾客络绎不绝,马车排成了长长的一路,围观者遥遥站在岸边,借着水声听一曲仙乐,说些谭兴财大气粗,贯通南北,手眼通天的逸闻。
亥时刚过,一辆玲珑的八宝马车停在了码头口。
赶车的是个干瘦老叟,跟在车边的是一个身量高大,面色黝黑的青年人,车中芬芳馥郁,装饰以兰芝香椒,老叟打起帘子,露出当中锦缎绣边的一双纤纤细手,那手莹白如玉,五指若水葱,指间是一封鲜红如火的请帖。
里头的声音又柔又细,彬彬有礼,对仆从道:“烦请过目,我父今日身体抱恙,谴我会宴。”
这样娇俏柔美的声音,温温和和的香气,不繁不简的行头,全不似镇上来混酒吃的人。
仆从几乎没有查验,就让她下车上了船。
苏缨一身水青色苏缎窄裙,描眉点唇,双眉若蹙,是西陵风靡一时的“晚来妆”,面罩轻纱,头发挽作西陵年下最时兴的双衔环髻,头上清淡,只饰以一朵幽幽的荼蘼花,愈显得素雅娴静。莲步姗姗,上了接客的舟。
燕无恤跟在她身后,也上了船。
桨声轻摇,水雾迷茫,丝竹声越来越近,水中汀洲若楼阁幻境。
燕无恤目光瞥见一人正在岸边向他招手,却是今日在刘叔烟信点见的小伢儿,那个人不住的摇手,虽隔了水雾,依旧能感其焦急万分。
来不及分辩他想说什么,船身一震,已停在了芳洲下。
第33章 歌九韶太初古音
践花宴上,嘉宾满座,来往如织。
苏缨踩着木梯,拾级而上,只见顶上几个偏厅,皆铺满柔软的红毯,满盈着红艳的烛灯,是给宾客的暂歇之处。
主人家古董商人谭兴是一个望之六十许的老人。
张罗招待女眷的乃是谭兴的夫人傅氏。傅氏笑吟吟的持着苏缨的手,将她往女眷的偏厅带,苏缨以纨扇轻轻遮掩,对身后燕无恤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你下去随小厮们吃酒,散席再来接我。”
燕无恤应诺着去了。
他转身未过了多久,一个晃眼,忽看见人来人往的长廊尽头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那身影姿态,竟像极了已经死去的李揽洲。
燕无恤快步跟了上去。
苏缨在偏厅入座,此时已呈上了美酒瓜果、香茶茶点。凡女眷集聚之所,谈笑的不过是家中琐事、时兴妆容、衣服料子之类。无人注意苏缨,她偏歪在偏厅一角,取了一盅肖想已久的白堕春醪,佐以一点黄糖,默默品尝。
有一个柳眉杏眼,面目姣好的碧衣女子过来与她搭话,道:“妹子哪里人士?”
苏缨道:“西陵人,我家父亲有事不便,这才遣我来赴宴。”
碧衣女子道:“巧得很,我也是西陵人。”二人攀谈了一会儿,各自道了籍贯年岁,碧衣女子轻轻道:“妹妹知道么,谭老爷家真是手眼通天,今晚践花宴上,还有京城来的伶人。”
白玉京。
苏缨想到的唯有这三个字。
苏缨问:“你可知道是什么时兴的曲目么?”
碧衣女子道:“说是叫甚么《十二楼》,如今京中宫里传出来的曲儿,想是得宫中哪个贵人所悦,传唱到了市中。说是西陵东市的教坊,光是排这首曲子,就千挑万选了十几个腰肢柔软的豆蔻少女,请了从前宫中乐府的老人作教,排了整整半年呢。据说去年元夕天子与民同乐时,这支教坊曾在天极门前献舞,连宅家都欢喜无限,御笔亲题‘游云间’三个字。谭老爷能请得他们来,可不是银子能作数的。”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京中来的教坊伶人所演《十二楼》,有十二曲,各调歌舞,分别是太初、鸿蒙、圣君、羲皇、蓬瀛、腾骧、列觞、清歌、餐霞、漱瑶、云间、长生。
践花宴开在顶楼,席间能纳百人。并有一广阔水台,四面通风,云纹屏风,鲛绡帷幕,侧边光是横陈乐器之处,便有两间屋子这样广。
顶悬琉璃飞灯百盏,下树火烛几十树,照得满堂亮如白昼。
更有鲜花匝地,靡香漫天,宾客皆叹:“今年的践花宴,与往年相比,简直是一个云霄之上,一个泥土之下。”
还有好事者问谭兴:“清公是上哪里作了生意,难道捐官入朝了不成?这样的奢靡,若无官职爵位,恐惹人非议啊。”
谭兴一脸笑呵呵,面上既不显得色,也不露怯意,只说:“我请各位喝酒、听曲儿,开了二十坛陈酿的白堕春醪,难道还堵不住诸公的嘴不成?诸位可要替我捂严实了,若走漏出去,谭某祸事不说,耽误了诸公年年春朝在此喝酒取乐事大啊。”
一时,满堂皆乐。众人抚掌而笑。好事者催:“谭清公,酒已开张了,还不把你那从京城远远寻来的宝贝,献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谭兴哈哈大笑:“正来了,诸位请看。”
在他话音刚落的当头,一丝幽幽的丝竹之音想起来,满堂皆寂,往台上看去。
只见广台之上,已抬出清古萧疏的七弦琴,一炉沉香缭绕,佳人端正而坐,按弦而奏,琴弦间流淌出端正肃穆的太古之音。有一影立于屏风之后,身姿曼妙,随着琴声曼妙而歌。
单这一琴、一人,便是开场大道至简,只取真意的太初。
苏缨环顾席间,并不见锤鼓人之影。
碧衣女子与她比邻而坐,轻轻一点她手臂道:“你左右看什么,不看真一些,往后可就看不到这样的歌舞了。”
凡这样的歌舞曲调之集,开篇必是立意,为十二曲之主。侧耳聆听去,却是一支靖国时下最常见的曲牌清歌调编的,一首令人听得大是怪异的曲子。
唱道是——
太初有真意,大道为我赋。
西登轩辕台,怀倥偬,拂不去,月如素。
东临苍茫海,青霄孤帆入,长风怎堪驭?蓬莱阕,漫漫戏帘幕。
寄北天渺一粟,望南帝春心负,穷中极而归土。
英雄襟袖,漫揾泪如簌。
白首对山河,却只道,心如故。
一字一句,由有些孤怆的女声唱来,如泣如诉,听的人如身炙热火,心怀冰雪。
这首《太初》唱的是一个穷尽南北,上天入地,走投无路,最后“却只道,心如故。”的孤独萧索之人。不独苏缨,在座的宾客皆感大为怪异。
宫中曲调,虽不尽是雅正之音,但绝少这样的萧杀孤苦之句。用这样一首曲调来作“太初”给《十二楼》开场定调,简直是匪夷所思。
太初唱罢。台上撤走了纯正清雅的古琴,换上了钟、缶、笛、萧。并十五六个豆蔻年华的佳人,翩翩跳起舞来。
佳人身软如柳,舞袖如云,当中缓缓、小心翼翼的簇拥出一个装在滚轮木架上的,巨大而笨拙的大鼓。
看到那鼓,苏缨心头猛地一跳。
这竟与那日她和燕无恤进的水鼓一般大小,一般的形制样式,连上头描摹的牡丹花皆是一模一样。
苏缨立时便有一个感觉,这鼓中好像装了一人。
曲调还在唱,从太初鸿蒙,唱到圣君圣人,再唱到神仙居所,台上布局一直在随着曲调变换,时而是金碧辉煌的宫阙,时而是翱翔徜徉的灵兽,时而是仙气缥缈的海外瀛洲,而那大鼓始终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舞女皆离鼓很远,碰也不碰。
就在曲正酣,乐正迷时,忽有惊道:“船!船怎么都开走了?”
众人立时从窗口往下看,只见一艘一艘船只正在离开芳洲。再看谭兴的座位,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在?转眼之间,连台上的歌舞都撤了个干干净净,众人大惊,屋内立时闹哄哄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