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缨远远立在他身后,只见他手臂肩膀微微颤抖,低垂着头,将玉佩握得关节泛白,一条被烧的七零八落得穗子垂在掌心旁。
良久良久,他似终于才从窒息间喘过气来,重重的吸了一口气,便连那吸气的声音,都带着浓重的沙哑。
“……揽洲。”
揽洲与他,相交莫逆,亲如手足。
“李揽洲。”
十余来来,放鹤山林,与世无争。
谁会害他性命?谁要害他性命?谁能害他性命?
燕无恤眼眶发红,手指颤抖,合捏成拳,一下一下捶打在木碎石渣、尘灰热烫的地上,直至手腕一侧满是淋漓鲜血,犹未停手。
苏缨原知他悲伤难抑,一直默默不语,任他发泄,此时见他状若疯癫,忙上前拦住了他的手。
“燕……燕无恤”苏缨喊住了他,却不知这样的情景当如何安慰他。
所幸,燕无恤经她一拦,也并未再做出过激的动作。
他只是翻过手掌摊开,注视着自己沾满尘灰的手,看着看着,嘴角微微咧开,露出了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
他轻轻道:“揽洲常说我有翻江倒海之能,可到底,有甚么用呢?”
……
天将暮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春雨润如丝,追风不知何时从山间下来,在草地上慢慢踱步,吃着沾满露水的青草。
苏缨身上衣衫皆打湿了,蜷在树下的一角,雨丝像无孔不入的细绵一样,灌入眼角,模糊视线。
燕无恤为李揽洲立好了一座简陋的坟茔,数根相并的湘妃竹立在墓前,就算作了墓碑。
燕无恤摩挲竹身,一壶喝剩下的老酒,倾了墓前。便唤上苏缨,牵马下山。
燕无恤一路并未回首,只有苏缨,在踏上荒路山径时,回头望了一眼。
也是暮时,山雨朦胧。李揽洲为自己选的隐居地风雅无限,有一大片竹林,此时竹林寂寂无声,细雨穿林打叶,群山默默,四野昏昏。 一夜山鸟飞尽,只余数只老鸹,扑扇翅膀,长声鸣叫。
燕无恤携着苏缨下了浮游山,连夜离开了悬村。
……
此时此刻,百里之外,山海之间,一隅华美的居室当中,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俊秀公子,那公子手持黄金罍,其中盛满了鲜红的酒液,是自波斯而来的葡萄美酒。
锦衣公子凭栏远眺,漫拍栏杆,轻裘缓带,笑意雍容。
他酒意尽了转身之时,身前赫然立着一尊巨大的水精笼——那是一个方寸一丈。四四方方,被黄金底座托起来的华美牢笼,几乎占满了整个居室,当中惶惶然,飞着一只轻盈的燕子。
面前就是水晶牢壁,燕子浑然不觉,仍旧一下一下,将脑袋撞到水晶壁上。
“可怜的东西。”锦衣公子伸出苍白的一只手,状若心疼的将手指轻轻抚摸在燕子拼命撞击的水晶上。
这样巨大的一个水晶笼,重量非凡,不管燕子怎样撞击,也难以造成分毫的撼动。
锦衣公子赏玩了半晌,微微笑道:“你停下来看看,可没有障隔呢,没人想拦住你。你明明就和我、和众人一样,清清楚楚的,关在无垠的天地之间。”
他隔着水晶,爱抚那燕儿的脑袋,语气怜惜。
“关在自己心里。”
……
苏缨是到了白马驿时,察觉到燕无恤对她态度的变化的。
原本,自从小寒山来,燕无恤对她态度大为异常,时常会将目光投在她身上,言语之间也温柔和顺,动作狎昵,甚至那日与他单独二人困在鼓中气息想触时,他还作出了亲吻的轻薄暧昧之举,仿佛满腔柔情呼之欲出。
苏缨被他弄得一时意乱情迷,也含羞带怯的回应了他。
然而言却一诺,两人都素未剖白过心迹,戏台上的鼓中一幕,就如幻梦一场。
自李揽洲之死半个月过去了,燕无恤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只对她说,李揽洲之事还有内幕,不知道被人查到什么地步,让苏缨暂时跟着他先莫要回家,免累及家人。
然后一路上冷冷淡淡,除了必要的交谈,再无多余的半个字。便是苏缨主动与他交谈,哄他开心,也只有极为简单的回应。
初时,她只当燕无恤太过悲痛,无暇顾及她的感受,也并未说什么,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跟着他行走。
苏缨身上还有伤未痊愈,不能久久骑马,必须下来步行。从浮游山上下来路险要难行,有时候走得太长了,脚下就磨起了一个一个的水泡,水泡磨破了,又生新的,走起来火辣辣的疼,偏燕无恤还走得快,她只有熬到了休息的地方,才剥开鞋袜,小心翼翼自己给自己吹一吹。
两日、三日、十多日。
半个月。
从悬村,一路往东走,到南山,到华阳镇,到白马驿……
从暮春,走到初夏。
燕无恤一路只留给她一个远远的背影,仿佛她是令人避之不及的蛇虫一般,连靠近点走都不行。让苏缨渐渐明日过来,他并非心情不好,只是在回避自己。
白马驿外,苏缨足下已经疼的不能再往前一步。
“燕老二。”
苏缨终于忍不住,喊住了他,站住不肯再往前行。
燕无恤只当她要休息,回头遥遥一望,便牵马走到了树荫下。
然而苏缨脚下挪也没挪,就定定站在烈日下,历经几多风霜,她一路虽艰难坎坷,仍旧每日仔仔细细的清洗梳洗,是以身上并无多少风霜痕迹,一双眼睛干净剔透,亮亮的像含着一泓清水。
此刻那双眼睛毫无闪避,明亮清澈,紧紧盯着燕无恤,让他微微侧开头去。
这些日子,原本有满腹委屈,满心疑问,然而苏缨深知,旁人对自己什么态度,是半点也勉强不来的,话盘盘旋旋,从口中出来,也只有简单的七个字:“我们……分道而行吧。”
燕无恤微微蹙眉,道:“为何要分道?”
苏缨直白敞亮的说:“我不愿和你一同走了。“
第31章 留一夜灯红酒绿
苏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情绪一览无遗。
三分气恼,三分失落,三分难过,皆直白而坦诚,与她出口的话一般,那样开门见山,不留回旋余的地。
她的脸庞在阳光照耀下,颊上绒毛也分毫毕现,那样的少年心性,粲若光华,薄若流云,飘忽不定。
燕无恤静静看着她。
他站在树荫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
苏缨经烈日所照,眯起眼睛,眼里他灰黑色的影子摇摇晃晃,逐渐模糊。
身边一条大道,烟土飞扬,不时过往行人,各个行色匆匆,偶尔有人见二人停驻,投来一两眼,又快速离去。
良久,还是苏缨先开口:“你若需要我的帮忙,还可来我家找我,还是我先前告诉你找到我的方法。”
燕无恤仍旧没有说话。
苏缨又道:“那、我们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江湖再见。”
燕无恤点点头:“好。”
苏缨心里忽然难以抑制的失落起来,视线里的燕无恤模糊得更厉害了,甚而那只是一点幽微的鼻酸。在她转身走了没有多久,就又被脚下磨损的疼痛吸去了注意力。
她没有朝燕无恤的方向走,而是直进了白马驿。路上花了三个铜板,乘了一辆拖着干草的牛车,又花了两个铜板,买了一碗湃着果子的凉茶,凛冽的酸梅味儿、粗涩的粗茶味儿、还有水里难以掩藏的土腥味儿,搅合在一起,冰冰凉凉的滑入喉咙,她便又觉得好些了。
白马驿不仅是个驿站,还是个小镇,是从岭南一代北上西京的必由之路,南来北往的商贾常常在此停歇,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大通衢重镇,风物云集,奇异新鲜。苏缨看到镇口悬挂的彩旗、华灯,又看到绕镇而过的一川碧水上竟是密密匝匝的酒棋,舟行其上,酒家面着水设了木台,一座又一座木台上累着高高的酒坛子、酒碗,客商泛舟饮酒,顺流而下,一路便在水边的木台上取酒。满舟花载,一川酒香,水声夹杂银钱落罐、店家吆喝、伶人弹唱之声。见此繁盛热闹的场所,苏缨登时便将些微烦恼愁绪,尽抛了九霄之外。
酒川一隔,苏缨看到其中一家店挂出了二十年陈酿“白堕春醪”,传说这酒乃前朝洛阳刘白堕传下来的,酒香十里,香醇无比。素有谚云: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苏缨从前曾在家中尝过一次,欢喜无比,可阿娘拘着不肯让她多喝。此时此刻,阿娘是管不着了……苏缨摸了摸身上的荷包,里头立时就能分辨出来的几十个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