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下行如流水,跨过门槛时继续说道:“平楚县一旦倒下,朝廷为粉饰公义难道不会降罪与你?知县力求的安稳又能维持到几时?”
她忽然转过身来,逆着光笑了一笑。狡黠又庄重。
“哼!”宋邦端起茶来牛饮一口,望着渐渐离去的少年背影,眯起眼睛,“不是有你为平楚县忙里忙外么,倒什么倒。嘿,我倒是坐享其成。”
不消片刻,小厮便抱来一大罐子。钱不可能没有用,再说她来到这里的主要原因便是讨钱。当了一年两袖清风的瀚安县知县,她积攒的钱财只是寥寥,根本不够。
宋邦对那罐子目不转睛盯着,那可是他长久以来搜刮民脂民膏积攒下的钱呐。谁知道眼前这小子好厉害的手段,威逼利诱硬生生从他牙缝里翘出一罐珍贵的开元通宝。
他一张肥腻的脸扭曲得古怪,处处都暴露了悲痛之情。
叶栾二话不说便接过,随意道声“多谢”,抱住重量颇为可观的罐子走了出去。
知县府的大门外,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是阳光太过刺眼,还是下意识的举动,她眯了眯眼睛。
回到衙署的籍坊,她桌子旁正站着个男人,双手插进袖子里,稀长胡子,眼睛狭长,俨然一副精明的商人模样。
叶栾把宋邦给的钱罐子交给他,又从袖中拿出自己的装满全部积蓄的钱囊,语调冷然:“当真明日就能到?”
商人挡住了叶栾递来钱囊的手示意不用,又把那摇得桄榔桄榔的罐子放在桌上,仔细道:“水运,从鄢州经由条洮水一路南奔,一天一夜便可到达。”
他笑起来,十足的自信。而叶栾的视线落在钱罐子上,不知在想什么:“鄢州与岷州中间的洮水河以右,便是河州。”
商人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回应道:“叶县丞记性甚好,那是离吐蕃最近的一块平地,据说从前还闹过瘟疫。不过在新任刺史的治理下,今时不同往日了。”
河州,瘟疫。她当年,就是从河州经过洮水一路东行回到长安的。怎么会记不清楚。
商人打开罐子,从里面随便抓出一把铜币,与钱罐子各放一边。
叶栾微皱起眉,有这么便宜么?这商家还自己动手减去大概一贯的钱币?不成想他抱起了钱罐子,把罐子又还给了叶栾,而自己捧起刚刚抓出的那一把。
“消息,我已经告诉鄢州的人了。叶县丞要的东西现在就在船上。”
“你自己写信来提出售卖种子,鄢州的种子昂贵无人不知,倒像你这般亏损,于自己有何好处”她说得轻松,却在怀疑他的动机。
商人行商,岂不牟利特别是新结的那批种子十分优良,多少人求之不得。再加上河运路销,自己筹到的钱财加起来也就勉强堵上缺口,他最后却只收一点?
商人把钱一枚枚倒进自己的囊袋里:“实话实说吧,我既然是商人,自然不肯有亏损。钱,我已收过了,不过不是叶县丞你的。而这些钱,也权当意思意思,给那位郎君说明。”
“那位郎君?”她的眉头一跳,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弧度。
“叶县丞聪明伶俐,某何必画蛇添足呢。”商人匆匆行了个礼,不便多说,转身告辞。
光芒被寸寸逼退至青山外,一小片涌动的绚丽出现在屋顶上空。
叶栾坐在椅子上,放下手臂垂在两侧。她昂起头,脖颈抵在椅背顶部。睁着眼,只是望着头顶纵横搭建的木柱。
渐渐地,夜幕由东向西被拉起。黑暗降下来,叶栾站起身,走到书架后。
再出来时,她长发高束,一身黑色短袍,长巾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而那副袍子里裹着的女性身体,终于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不再受限。
比起伪装,她从头到尾都是伪装。不如完全展现本相,才算完美无缺的伪装。
纤细的身影融入夜色中,来去不过一场风。
她纵身一跳,趴在知县府的围墙上。无人,无声,无光。手扣住砖石缝隙,腿慢慢下移,直到整个身子悬靠在墙壁,脚尖微一用力,轻轻着地。
知县府的构局在今早来时便被她摸了个清楚,正对着她的,便是书房。
行步如猫,敏捷似燕。她在书柜里一番寻找,翻看后即归回原位不露痕迹。终于在最底层的箱子里,找到整整一箱账目。
叶栾拿出自己专门带来的口袋,扯开,偏过头看向后面漆黑黑的一片,语气冷然道:“这位潜藏许久的郎君,不出来阻止么?”
在她进来时,书房里绝对没有人。直到找到了箱子,她才感到身后有所异样。
那人从黑暗里走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叶栾神经紧绷,反手打过去,握成拳头的手不料被他握住。
温热有力的手,几乎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拳头包起来。两人的身体皆在近处,来自对方身上隐隐约约的香气让叶栾立马猜出了他是谁。
叶栾此刻半跪在箱子旁,沈绥弯下身扣住了她的一只手。一高一低,她猝不及防伸腿前扫,沈绥却像早有预料,扣住了她扫过来的腿,手上一用力,将她直接提起来。
另一只自由的腿,在两人的身体靠近前灵活一弯,狠狠地击中他的膝盖后部。
叶栾使猛力试图挣开他的手,那人却出乎意料地握得极紧。太紧,紧的不像是桎梏,像是逮住即将流失的东西不肯撒手。叶栾又挣了两下,来不及了,沈绥膝盖受力,身体失衡,连着两人齐齐后倒。
女人的身体和男人的深深挤压,区别在此刻,通过单薄的布料,被突出地无比明晰。
叶栾发出清脆的嗓音,不似平常语调:“这位郎君,是为宋知县做事么?”
他撑起双臂与她的身体离了段距离,头却低着,脸庞在暗淡月色中只浅浅一个轮廓。两人呼吸交错,挨得极近。
“这位娘子,是要做梁上之人么?”沈绥的声音低沉,似乎还有那么一点要笑的意思。
“那又如何?”她不带半分拖沓,爽利地承认。
沈绥嘴角微勾,眸子升起少许潋滟的光:“偷这些账目有什么用,再写一封请愿书等着再次被贬吗?”
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的戏码,沈绥想,她能装下去,他却不能。不能的。
叶栾微愣,连呼吸都有片刻凝滞。遮脸长巾被对方突然扯下的同时,她猛然回神推开对方,动作敏捷强劲,抢回了长巾系在脑后。
只一瞬的乍现,夜色太浓,看不见她的脸。
她连续后退几步,靠在墙上喘气。这方沈绥却蹲下来把账目放进她的袋子里,交给她,靠过来轻声道:“快走罢,来人了。”
果不其然,有响动传来。
“多谢。”她敛眸说道,抱紧了手中东西,侧身溜走。脑后长发轻轻甩过,挟来一阵似乎是泛着香的风,扑在他鼻尖上。
火把在树丛间若隐若现,一个眼尖的发现了正试图爬上围墙的叶栾,指着那黑影大喊道:“快来人!进贼了!”
精神一耸,叶栾向后望去,沈绥早已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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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植荞麦
等人来齐时,早过了约定时辰。他们席地而坐,在袁明焕的帮助下弄明白了纸上的字,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一个较为年轻的壮汉站起来喊道:“凭什么让我们改种荞麦?我们种麦子都已经十多年了!”
质疑声响,会为一流,形势愈发凶狠。
刘则忍狠狠一拍响木示意底下安静,叶栾拿出一本书,上写“平楚县志”四个大字,众人顿时收声,张大了眼睛去看。当然,不是说看清楚了就能够认得。
叶栾眉目锋凛,站在高台之上,风吹起她的发带,洋溢起一股难以说清的端严隽秀:“县志中写明,八年前平楚县一直以种植黍稷为主,为了谋求产量而改种麦子。众所周知,麦子喜温热不耐旱,你们或许没有考虑过挑剔的麦子是否能够适应平楚县的土地。”
“我们种了八年,不照样好好的。今日才来说土地不合适?”正是前些日在衙署里带头闹事的赵家娘子,她捋起袖子叉起腰,从人群里站起来说话。
她对前些日衙署里差役们的蛮横行为十分不满,台上的差役们看见她,也恨不得冲下去摁住那炮火连天的大嘴。
罗莺在她旁边一个劲地扯她衣角,满脸焦急。那彪悍的赵家娘子歪下腰,故意用很大的声音对罗莺说:“当官的没什么区别,惯会欺负我们老百姓没文化。听她胡扯些什么,现在咱们要的是赈济的灾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