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羽叶栾(5)

作者:徐攸亭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做请愿书揭露个别丑事,那里的人可以做到几乎一呼百应。即使不知惹恼了那个权臣被贬,最终有个结果。但在平楚县,最怕的情况居然都出现了。

翌日应卯,叶栾甫一进门,就看见公堂里奋笔急抄的刘则忍,过去问道:“倘若前日你放走了他们,手实岂不就省时辰伪造了?”

“当然,很多县都是这样干的。朝廷忙着平内反外,早就没工夫捣腾在小州小县了,更别提州长官了,”他揉揉自己的手腕,将牒状整理好抱起来,“如县丞大人所愿,下官抄录好了这就送过去了。”

在平楚县,最怕的情况是什么。这是她昨晚一直思考的问题。

涌入平楚县高价买卖的外地商户,腆着钱囊装无知的本地知县,惫懒无聊胡乱搪塞的里正,她眸光扫向后面:一大帮坐谈消遣的公差。

最怕的是人心不齐,不幸且不争。

穿过内堂的庭院,左拐便是籍坊。推开门的刹那灰尘铺面,日头依旧强烈。干燥的空气里裹着霉味。

叶栾叫来几个公差打扫了一通后,往里面搬进桌椅。那狗一瘸一拐跟在她脚后摇尾巴,桌子放好,它便蜷起身子窝在下面。

“你跟着我,我有什么好?”那年,她逃出瘟疫肆虐的河州,在外流浪时遇见了这只狗。它饿得只剩皮包骨,陷落的眼窝里两只又大又圆眼睛直直看着她。并非怜悯,而是同情。她将身上仅剩的一块胡饼扔给它,看着那狗的吃相,她突然发笑。那笑好像是在笑狗,但明明犯不着笑狗,尽是对命途的讽刺罢了。

后来,这只狗的跟随让叶栾险些措手不及,她自己都照顾不好,更没工夫去照看一只狗。

公堂里忽地响起大动静,黄狗惊醒过来,冲前面汪汪大叫。公差匆匆跑过来道:“叶县丞不好了!他们找过来了!”

叶栾听罢,暂停手头事务,拍了几下它的背以示安抚,径直走出去。

衙署里闹哄一片,见叶栾从前面来了,齐刷刷拥到她跟前七嘴八舌。

罗莺撇开那些闹哄哄的人进到最里面,举起她手中的篮子。敝筐里躺着几根奄奄一息的小麦,花序大概只有一寸不到 ,且顶端穗实稀少单薄。

叶栾伸手拈来一颗,又在指尖细捻去外皮,尘碎掉落下来,里面居然是空的。

“小麦秋种夏熟,旱情推迟成熟时间将近秋分,况穗少无实……知县大人可曾给你们分发赈粮?”

这种问法大抵是没有用的,但叶栾不得不确认一次。从昨日的谈话中,宋邦态度很明显,好像见惯了这种事,在她面前都那样含糊其辞,单求自身安稳。

罗莺落泪如雨,怀抱敝筐不住哭诉道:“最终我们手里拿到的,只是一包种子罢了,哪里有什么赈粮。我家夫君整日劳作,天公无情,又积了许多伤病,今早躺在床上已动弹不得了。我去田里收麦,谁知道,尽是这样子。”

旁边一个头缠巾布的妇人向罗莺举起自己的手,好心安慰她道:“崔娘子你带着不满周岁的娃子,你年纪又小不必下田劳作,你看我们这些。”

一双黢黑坚硬的手勒满血痕,叶栾微嘘起眼睛,面对妇人刻意展示的伤,觉得自己还能看见她手指上一块块平硬的茧,正在褪皮或被磨得泛红。

妇人叉起腰,扭头对叶栾指指点点,“我们隔三差五就来衙署一趟,你们动也不动。吃我们的钱粮不给我们办事,当什么父母官?是眼睁睁要等着我们饿死吗!”

人群中有几声附和,似是害怕叶栾才不敢作出大动作。

妇人知晓有人赞同她便愈发肆无忌惮,趾高气扬。

叶栾一言不发,双眼像沉没在海底的石子。

片刻后沉着道:“本官上任不满一月,尚未吃你们的粮,动你们的钱。自得朝廷任命起,就担起这个责任。但要是你们过于用力拉扯崖边稻草,再结实也会断。”

“怎么信你哪个官员不是信口雌黄?”

袁明焕在半路上听到他们要去“衙署”算账,还扛了各式各样的农具,生怕文绉绉的县丞出了什么闪失。忙不迭赶来,就看见这群人毫不留情口诛的一幕。此刻,圣人的教诲在他脑中似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高声喊起来,把他们的声音压住:“叶县丞才上任,忙县里的事务专注勤恳。你们无缘无故把怨气撒在她身上,以为就能解决旱情么!要找,为什么不找知县去!他官大,能说话!”

人群一下子静下来,不过马上又有一个声音提出质疑:“不晓得袁举人如何得出县丞专注勤恳一事啊她上任不过三天,你就这么忙着讨好县丞给你自己谋官做你怎么不去讨好知县呢!他官大,能说话!”

嗤笑满堂,他被别人反用自己的话堵了过来,脸气得通红。

至于他为什么晓得叶栾专注勤恳,因为他家就在她对面啊。两个晚上,他都能看见她都提着书册进出。不看书,难道还从衙署籍坊里偷那些不值钱的东西么?

叶栾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了一声:“多谢。”

再跨前一步,刚开口要说点什么,又被一道声音半路拦截。

“我不管,平楚县物什贵,钱早就花光了。拖了这么久,现在就要拿到灾银,不然集市里的一粒米都买不了!想出也出不去!”

“要是能出去,可不就该早点走。真羡慕一个月前就离开这里下江南的赵家,往河南道探亲的钱家,还有同儿子上京赶考的孙家……”

一个体格健壮的公差可受不了那妇人尖利的嗓门,自己老母亲的啰里啰嗦已经够他受了,他走过去推了她一把:“都是你个母夜叉,让你家夫郎落得个畏内的臭名声!”

罗莺扔下篮筐扶起她,抚顺妇人因愤怒不停起伏的胸口,语气中仍带有哽咽,“赵娘子你别急,总会有法子的。”

“听好了!明日,请各家户主到衙署大堂里来商议。”她展平那张纸,举高双臂。

此刻有风灌入,闷热地一通胡搅。她站在最前面,面对一双双透着不信任的眼睛。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纸太单薄,好像快被刮破。

最怕的是人心不齐,不信且不正。

有人凑近去看,咂咂嘴就离开,因为根本不认识字,那就等明天看看她要如何。

“那就看看明天你要如何!”不认识字是他们自认的唯一有失气势的地方,无聊无趣,众人散去。

袁明焕的脸几乎贴在纸上,半晌,从纸面后缓缓移除脑袋,长大了嘴,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叶栾。

“真的,要这样做?”

“是。”她收回手,卷起纸,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为什么不是今天”他看得明白,那上面写的措施对平楚县来说可谓惊天动地,极有可能引发争议甚至反抗。她肯定也明白,只是明知,还会?

“东西还没有到。对了,方才听他们说,你还是个举人?”

支支吾吾了半天,袁明焕抬手挠着自己的脖子,道:“没什么用,不如县丞当年是解试第一名,可以授个体面点的官职。如果你遇着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不管怎么说,我好歹个识得字的。”

叶栾没有作声,片刻,却笑了出来。

“多谢。”她的语气没有面容上体现的那般活跃,反而很轻,轻飘飘的。

“没事儿。”袁明焕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尽管很浅,也使他不得不雀跃起来。想起家中还有事,告别后便飞快跑出了衙署。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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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梁上人

瓷杯在手中生凉,婉转花纹蔓延至眼底。

叶栾手捧茶杯,左手将茶盖倾斜露出月牙空隙,清绿茶水起涟漪,一叠一叠向一边堆砌浮沫。

在宋邦说话时,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宋邦拍打扶手,大声道:“我说的话,你在听没有!我支给你一大笔钱,已是做出了最大让步。”

叶栾的目光从茶上浮沫移向宋邦的脸,她的眼皮微抬,眼中那一瞬间乍露的寒芒即使有意收敛,也让宋邦怔住片刻。

他自认混迹官场阅人无数,但无论是方才这少年看他的眼神或是少年本身的才能,都表明此人,与众人不尽合流。

“知县把给出钱财说成是‘让步’未免好笑,”她将未沾一滴的茶重新放回手边的小方桌上,“为谁让步?下官吗?下官不过一介县丞,照顾此地百姓以及与知县共同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是职责所在。知县无需为下官的苦苦纠缠让步,知县应当明白的是,平楚县的百姓还等着你救,而不是在此与下官这卑微之人作利弊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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