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太傅大人卧病在府,圣人不便处理事务。这件事兹事体大,还望吴中书三思。”叶栾看着吴中书变了几变的神色,道。
他捋捋胡子,这还搬出沈裕章和圣人了,不论如何,在他这里一切好办。捉弄一个不如自己的人,就跟逗猫似的。
“行行行,”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一边在旁边的牒状上书写,一边念念有词,“就当为了我大周的未来,为了天下寒士据此都有个念想,头顶的乌纱帽英勇就义吧,啧啧,多慷慨……”
那牒状上呈竖列依次写着:岷州平楚县、袁明焕、状元。
写罢,吴中书摇了摇脑袋,对叶栾道:“瞅瞅,满意吧?”
哄骗无知孩童般的语气。得意洋洋,藏掖着讽刺。
曹岭说得没错,她不是沈相,她在官场中并没有足够的话语权。明知这一点,但仍会选择去做的原因还是,她不想让那个即使身份卑微但怀有才华的年轻人,成为下一个自己。
从政事堂出来后,她去见了陆璇,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空空荡荡,纱帛飘扬。
女人的笑声突然在身后响起,她手一抬,涂满红丹寇的手就扣住叶栾的肩,道:“我就知道你做不了暗度陈仓这种事,不管你乐不乐意,现今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想动你的人太多了,只有我才能保你的性命和官运。”
“侍郎,礼部的一把手,不好当吧?圣人当初的决定看似把你捧起来,实则是要在最后狠狠摔了你呀。”
叶栾前进一步,离她些距离,“吴青央并不能给您带来什么实质好处。”
陆璇全然不放在心上,道:“权当还吴中书一个人情罢了。状元是个好头衔,人人都想有。”她从脚边最底层的匣子里抽出一本册子,打开,里面全是被圈过的日期。纸张刷啦啦翻阅,她手指一点,停在了某页。
“只需再等一月。”她抿嘴笑起来。
叶栾精神一凛,连呼吸都屏住。陆璇把那页展示给她看,仿佛一件胜利品。
此时此刻是万物正暖的春季,叶栾却觉得周身寒冷如堕寒窖。早先的想法被证实,她陈述道:“圣上的身体每日况下,与你有关。”
“天下人谁不想杀他?你也想吧?可得好好感谢我。”她把册子扔给身后的侍女,提起自己的曳地裙裾,笑得秾艳,“到时候,你再来求我可就晚了。”
一个月,算上通信时辰,他该回长安了罢?声望犹存的流落皇子与权力在握的后宫女人,到那时会有怎样的一场硝烟?她想从陆璇口中套出她与吴青央真实关系的话,但看得出陆璇在转移话题。叶栾直觉,她想让吴青央当状元,可能并非是因他身为吴家子嗣那么简单。按理说,吴家儿女中,胜过吴青央的比比皆是,为何陆璇选择这样一个身份地位稍逊、无论从哪看都与权力无干的人?
当晚,叶栾向陇右道写信。手一扬,一只信鸽从她手中振翅,扑棱棱直飞向高空。
第45章 共此时
翌日,省试结果被张贴在长安百座街坊的墙壁上。
陆峥虽说没考过科举,但也知道今年这场提前地位省试对举子们来说有多重要。张贴金榜时,他不想看也得看,这一看,发现士族子弟占了大半江山。
“哎,别挤!扯什么呢!”不回头也知道后面浩浩荡荡得有多热闹,自己还没贴好就被扯来扯去。
有的疯子一般拨开人群,冲进最里层,恨不得把眼睛贴上去。若看见自己的籍贯和名字,就手舞足蹈地冲出去。若没有,有些直接当场瘫倒。
陆峥扭头看着这场面,对文官的鄙夷少了些,转而换上感慨。看来做一名文官也极不容易,尤其是那些寒门子弟。
他寻思着怎么出去,忽地望见一张熟悉的脸。手臂高抬,将那人一扯,袁明焕顺利来到榜状前,几乎是一眼就胶着在了榜首。
“长安,万年县人氏”。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再往下看。
“吴青央,状元”。不是他。虽然榜上有名,但毕竟不是心心念念的状元郎。
陆峥上下打量他,没有哭没有笑的,却比那些喜悲形于色的都要令人惴惴不安。
陆峥到底不是铁石心肠,仔细扫了一眼榜状上的名字,指向某处道:“你名字在这!考上就好,不一定非得当状元嘛!”
回头看他,他却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渐渐走了出去。
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事情,真正发生到那一步时,还是会难过。
寒窗苦读,连自己应有的名位都得不到,他开始怀疑经书中那些与“天道酬勤”类似的话。
那些规矩正确,不容反驳,高高在上建立于实质生活外的判定性语言。
不知叶栾读到这些的词句时,心里是不是也这样寒凉?
耳边嘈杂无比,是举子们的父母,甚至是妻儿为他们祝贺。落榜的人,身边也有人安慰。
科举万象,人性百态。他感到一阵恍惚,和没来由的寂寞。
“明焕?”眼前出现了某个人的脸,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就扑过去抱住她。
叶栾没有推开,因为她听见了哭泣的声音。
陆峥也走过来,摇了摇头,抱起双臂,遗憾地叹息。
她站着没动,等哭声渐渐歇了,拿出自己的帕子敷在他眼睛上,若无其事地说:“回去罢,再在长安城中守选半年,你就会有职位了。”
袁明焕用帕子捂着自己的眼,狠狠点头。
她确实不放心,但也没想到袁明焕会在此处看榜。科举过去,礼部总算得了清闲,她此次出宫门,为的是看望沈阁老。
“怀绪的功课差不多了,我回昭国坊去。”叶栾自己也进去把红榜看了一遍,除了袁明焕之外,并无其他岷州平楚县人氏。那次在解试中遇见的女扮男装的少女,叶栾还尚未知晓她的名字。也许她通过了解试,但因身份原因,只能止步于此,亦或她本就技不如人,名落孙山。兴许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在你终于有机会了解时,却不了了之。
名落孙山,也许也是幸事。那宋筠一介女儿身,又心气过傲,在官场中难以走得长久,不如不去趟这浑水。但终究是,可惜了,叶栾抬头望了天空一眼,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至于那位方筠,榜上有名但并非前三甲。
陆峥拍拍他的肩,还在一个劲地感叹,道:“我看你显然不稳,恐跳入池塘了断,不如先送你一程。”
袁明焕不应,把沾湿的帕子捏在手上。
再次踏入沈府大门,李管事看见是她还有些诧异,怀绪倒是欢喜地迎了上来。
估计是在庭院里练拳,小脸上红扑扑一片,额角满是汗珠。
“沈阁老在休息吗?”她弯下腰,手掌抵在膝盖。
“应该是。”他笑得眉眼弯弯,隐约透过他,可窥其生父的模样。
叶栾拉起怀绪,到樟树下的一块大石头那里坐着。她试探地问道:“你父亲什么时候来长安看望你?快一年了,你们总不能分隔太久。”
“恐怕我阿耶,来长安不是为了看望我,”他的小手捏成拳,面上显出一种不符年龄的黯然,“叶阿兄,你不必瞒我。我阿耶就回长安是早晚的事,不然我也不会随沈阿兄早早地过来。”
他真的很聪明。叶栾又问道:“你可知你阿耶回长安,还要做什么?”
“进宫吧,”他抿了抿嘴唇,“圣人是不是要薨了?”
这时突然响起来沈裕章的咳嗽声。
“阁老。”她搀扶老人坐到石椅上,怀绪拿了他的拐杖在一旁安静站着。
“您身体进来可好?礼部事忙,叶某没能时常看望。”
“无妨,正好你今日来,我有件事要与你说。我一把年纪,早知不久于人世,儿孙的事情不想管,就想回淮南道去。”
“扬州?”叶栾曾听沈绥说过,他父母年少相知相恋,这一切都发生在南方的扬州。两家族最早都在扬州定居,直到两人成亲,沈裕章考取功名升为京官,才迁至京城。
“她离开后,扬州的娘家人就来长安接她的灵柩,说要带她回扬州。我本就知她不喜此处,便允了。现在,自己也对这里渐渐失去了野心,失去了欢喜。”
“但您身体不便,恐难以长途跋涉。”
沈裕章笑了几声,道:“心里只有思念,死都不怕了,还怕一点苦?不过我现在走不得,等这个国家,君主更替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