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捏拳捶了龙椅扶手一下,气道:“他等的是死人,你何苦与死人相比!娃娃亲早就不做数了,他虽愿意为此消耗一辈子,但你不能,你是一国公主!”
李宜鸢并未说话,她高贵的头颅从不低下。只是袖中的手紧握,指甲用力地泛白。
“沈都护,翻过年,你便廿六了。沈老丞相为国尽瘁,当很愿意看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瞧见他的孙儿诞生。你在沙州那么些年,可有结亲?”李徽转头对半身都没在树林阴影里的沈绥说话。
从始至终未开口说半句的沈都护,在众人的睽睽目光下,放下了手中酒杯,缓缓起身道:“回陛下,臣未有结亲。”
“那你可有心仪的女子她是在沙州还是在长安?”
“她在长安。”李徽一听这话,便不自禁后背一仰,转眼看向李宜鸢那方。长安城里,论面容论才情论气度,谁比得上自己的亲妹妹而放眼天下,在添门户这一列,也就当朝五公主可配大都护哪。
他心里舒坦无比,瞥过下首太尉的身影,竟也觉得不那么恐惧了,甚至发出了轻蔑的哼哼声。好像在说,马上我就要坐拥一笔牢牢的势力,鹿死谁手,花落谁家,便不好挑明了。
“是吗,不知是在场那位名门闺秀?”他刻意加重了“在场”二字,似乎摆明了知道沈绥心仪的是谁,并且她就在这里。
大臣们与李徽想法一致,目光又齐齐投向了李宜鸢,他们开始窃窃私语,无非是些老套“男才女貌”之类。
中书令袁濂不动声色地扫视在场之人的各种神情,他眼睛眯了眯,而后发出一声大笑。那笑声截断了话语,他们都瞪起眼,不解看着他。
氛围被打破,李徽的脸色白了白,这时候又不可能装作无视他,便抖了抖袖子问道: “袁卿,在笑什么?”
袁濂收住笑,只是片刻间的功夫,他变脸极快,脸上堆砌的皱纹间全然看不出方才笑过的痕迹。他看向李徽,那鹰一般的眼睛,却注意到李徽身后垂首不动的人,道:“原来陛下是想给五公主赐婚,这种事何必繁复试探呢,难不成一国之主做事也得藏掖着礼部尚书都来了,陛下是连圣旨都拟好了吧?”
“出来。”李徽脸色僵硬,是类似枯树脱皮的那种硬,好像他脸上现在就可以扣下一片。他对后面的人发怒般的命令道,郑尚书看见好像也在看着他的中书令,抱着盒子的手不停发抖,自己发软的双腿根本撑不住自己沉重欲倒的身体了。
千千万万不能掺到中书令的事情里去!翰林学士能逃,为什么我不能?思及此,他突然转身把盒子塞进叶栾手中,自己跑到她后面,把她向前猛地一推。
“别推。”太紧张的人往往没多大力气,叶栾向来站得稳,没被他推动。她扭过头,冷冷地道了一声。
而此刻胆小要死的尚书根本无法注意这些,他嘴巴哆嗦道:“你快去,快去!走前头,有什么事你扛着,记得不要带上我。我贪生怕死最不会应对这种动不动就斩人脑袋的情景,官场逢源三十年年才得个尚书当当,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百口人等我养活,贬官了处死了,他们……”
郑尚书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而叶栾分明知道事实,他家有一妻,父母过世,长年吃喝嫖赌,人丁单薄。她忽然觉得实在可笑,又有些油腻腻的悲凉。
叶栾端着盒子,从宽大的花屏后走出。她脊背挺直,在李徽面前跪下,道:“圣旨已拟好,请陛下过目。”
手臂抬起,她的手伸在半空。李徽看着那盒子,面有迟疑,当真事情被逼关头时,才发觉自己太过仓促。低估了李宜鸢的执拗,也因谢禹舟和沈绥的回归忘记了自己仍处于尴尬的境地。
叶栾抬起眼,目光定在他微微发抖的手上,那只手苍白无力,灯下满是蜿蜒青筋。这不是一只象征长命的手。
她看得出这位帝王的急切,太过着急地想要拉拢人才势力,而自己,明明根本就没有伸手的机会。如果把这两道圣旨的任意一道颁下去,在百姓口中落得个视婚姻如儿戏,利用亲妹妹的名声不说,他袁濂在暗中难保不会百般阻挠。沈绥与谢禹舟皆羽翼未丰,他们在能帮上李徽之前,恐怕就沦为了傀儡李徽企图上位的牺牲品,袁濂权利争斗中的牺牲品。
拿还是不拿玉玺就在内侍手里,盖还是不盖李徽来回地搓自己的手,一再犹豫。叶栾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在李徽伸手触碰那艳黄圣旨那刻,盒子突然下沉远离他的手指。叶栾把盒子一放,蓦地曲身拜叩,额头重重地敲在地板上。
“臣有罪!”一声落定后,四下里寂静无声,连丝竹声也休止。权官贵胄们,都屏息注视着跪在上方,那个身穿青色官袍的礼部官员。
这显然也是李徽始料未及的,他收回手,迟疑片刻后问道:“叶卿,你有什么过错?”
她手指相对撑在地板上,低垂脑袋,语气不卑不亢,闲淡得好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事:“臣惫懒懈怠,游手好闲,强迫尚书及学士一起在外游荡而忘记了陛下命令。这两道圣旨,都没来得及拟写,都是空白的圣旨。”
李徽眉间一松,嘴角几乎就快要抑制不住地上勾,强迫的好啊!不露痕迹地给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台阶下,这叶栾,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么?
既是快活轻松,面上还要装作愤怒,他大袖一挥,赶紧先把盒子拿过来扔给内侍,然后道:“空白的么?既是空白的便没有用了,婚事且暂罢。而你,”他指着叶栾,假做就要做的完全,“罚俸一年,杖责二十!”
他不能贬黜她的职位,不然好不容易发现的一个忠臣苗子就再也没有机会提拔上来,好好叫她为自己做事了。袁濂又开始朗声大笑,李徽在龙椅上,全身不动,只眼珠子转动,觑着他。
“何必罚俸呢,以臣看,叶郎中当得起礼部尚书之职,这样才更衬陛下心意不是?”这个叶栾好生伶俐又大胆,肯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去收拾了李徽摔的烂摊子,可惜不知变通血气太重。想起那瀚安县的请愿书,和没再回来的杀手,他嘴角下撇,死不成,就再死一次罢。
李徽抓紧了扶手,看向缓缓站起的叶栾。长年被他人支配而产生的懦弱与恐惧,让他瞬间想象出这个年青人被斩首,血溅三尺的情形。如同他曾经那些死心塌地的旧部一样。
叶栾在李徽面前站起来,转过身,对袁濂遥遥一揖道:“袁太尉抬举下官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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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善其身
袁濂并不打算让事情快点结束,他站起来道:“叶郎中学识渊博,才华斐然,是朝野上下有目共睹的,想必说的话有极大的说服力。我想问问叶郎中,你觉得公主殿下如何呢?”
“我朝王姬,高贵美丽。”她淡淡看了李宜鸢一眼,对方正捏着自己手里的高足杯轻轻晃动,对于周遭这些言语好像都不为所动。她从小就被包围在这样的气氛里,渐渐地,连虚荣都不必了。
只有一个人,不会这样假惺惺的。泛起圈圈涟漪的酒色里,恍惚间出现某个人的脸。一摇,又是一散,什么都消失了般,她冷冷地放下杯子。
袁濂继续问道:“叶郎中觉得沈都护如何呢?”
陆峥蹭地一下站起来,刚要说话就立刻被沈绥揪了下去。陆峥怒道:“你作甚?”
“你想提那首诗,是要逼她死么?”他压低了的声音十分冷峭,生生要把人拖入了寒窖。
陆峥有些怔,但没多问。他几乎把那首诗全然忘记,除了将军与都护的不公平待遇。沈绥虽然不知道她作的是什么样的诗,但他清楚,这时候觉得不可以给她横加戏码,引来更大麻烦。
叶栾还未答,他又问:“叶郎中,觉得公主殿下与沈都护是否相配?”
叶栾眼眉微挑过去,忽而浅浅一笑道:“在下并不觉得相配。”
庭下一片倒吸声。李宜鸢,也缓缓扭过头,余光瞥着她的脸。
袁濂一听有说头,伸出食指摇晃起来,道:“男才女貌,门当户对,自是相配。叶郎中这般想法,是从何而起?”
“见仁见智。下官从来认为,世间风雅郎君不少,如花美眷不乏,但众所周知,并非人人‘相配’。情爱中的‘相配’二字,应当拆开解释为‘相濡以沫,配合默契’,而这一切都基于两情相悦,感情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