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拐角,忽见前方某个矮小人影。怀里抱着比他身子大很多的东西,一路来躲躲藏藏,蹑手蹑脚,好不滑稽,活像个偷吃东西躲避爹娘责罚的小毛孩。叶栾悄悄走近他,仔细一瞧,可不是么,捧着食盒蹑手蹑脚的小毛孩儿。
她咳了两声,前方人影蓦地僵住。灯笼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怀绪瞥了一眼落在他身边的影子,嘴唇哆嗦道:“沈阿兄,我,我真的不是偷吃,虽然一个时辰前我才吃了三碗饭,但是大夫伯伯说了,我正长身体呢……我又饿了,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弄坏牙齿的,”他拿出壮士断腕般的英勇,决定使出屡试不爽的伎俩,“叶郎中教我的《论语》,我还没有背完呢。她要是问我怎么回事,怀绪只能说是食不饱力不足。她问我为什么食不饱力不足,那我只能说是沈……”
叶栾听着这小孩紧张兮兮的说辞,稚嫩里不乏精明,有些忍俊不禁,打断道:“怀绪,天黑了还在外面,你不怕么?”
怀绪一听,哎,声音不对啊!他再一看那影子,虽然都头发束冠,但这个影子明显瘦条条的,哪里是沈绥?
他回头跑过去,抱紧了盒子,道:“我八岁了,不怕黑。叶郎中怕黑么,怀绪可以送你到沈府去喔,”他凑近,“不过这时候回去是要被管事骂的,叶郎中,我们一起爬墙吧!”
或许叶栾是可以从正门进并且不会被管事骂的,但看怀绪这控制不了的一系列动作,她有些无奈,把怀绪安全送到了他屋子里后,转身去爬另一堵墙。
手指扣住砖缝,脚蹬起突出来的砖泥,叶栾身形纤细,动作敏捷,三两下到达墙顶。她一手绕过去,紧紧抓住那边的砖石,再抬高了腿一翻,半个身子绕了过去,稳稳趴在上面。
突然想起似笑非笑的清朗男声:“我还在想,怀绪何时窜得这样高,又生得如此细瘦的。”
叶栾扭头寻找音源,在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下,坐着个男人。他背靠大树,双手握着剑柄。然他侧过头,嘴角噙了笑意,正看着趴在墙上的人。
叶栾吐出口气,不多说话猛地跳下,几步走至他面前,将食盒放下,道:“这是什么剑?”
沈绥瞥了食盒一眼道:“不是来给我送吃的么,怎的看见剑就忘了?”
“没忘,”叶栾在他身边,也盘腿坐下来,打开食盒,“昭国坊的糕点铺子是长安城里有名,听说香且不腻的,你尝尝。”
她拿了块帕子把糯糯的糕点包起来一点,这样就着手吃便不会弄脏。在沈绥接过时,叶栾把他的剑拿了过来。
长剑开鞘只一寸,立时闪过一抹雪亮,如寒芒乍现。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剑,将剑靠在沈绥身侧。
“不试一试么?”启剑那刻,寒芒晃过她的双眼。眉间英气未失,却少了当年那份的激切与热烈。
“总就不会了,”她双手搭在膝盖上,仰望只挂半轮缺月的天空,“这把剑,当我送给你的罢。我知道,那年户部尚书奉命抄没叶家籍产,沈老丞相,只能留下这把剑。”
“叶氏以武官起家,后来朝廷重文倦战,我们家族的文官也就渐渐多了起来。到我父亲那一辈,亦是将文官做到了极致。你知道么,关于这把剑,有个故事。”
沈绥吃完了手里的糕点,手臂跨过她又去用帕子包了一个,问她:“什么?”
“不与你讲。”她靠在树干上,只是望着天。半缕云轻轻流过月亮,月色稀疏,树叶在微风中簌簌扇动,反射着微光。
“明日围猎,朝中贵胄聚集,你带我去罢。”她在兵部查了登记在册的所有武器,终于找到了与当日刺客所持长鞭基本无异的鞭子。只是有些地方不同,比如兵部册子上的长鞭,握柄上没有红色圈记。长鞭登记的日子很早,就在昨天。而长鞭所有之人,是刚回长安的陆峥。
明日将举行五礼之一的兵礼,围猎。陆峥这等人,不可能不去。如果事情顺利,就能从中查到哪怕蛛丝马迹。
“其中很多人认得你,伪装大概是不能,以礼部郎中的身份会有妨碍么?”
“不会,我自有分寸。”叶栾看起来很有信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光禄寺:掌宫廷饮食事宜,唐以后始专司膳。
除统一掌管饮食的光禄寺机构外,三省六部亦可设立各自部门机构专门的食肆,谓之“公厨”。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宰相们聚集的政事堂的公膳房,“堂厨”。
第26章 围猎场
这天,叶栾仍做男子装扮跟着沈绥进了围猎场,在拥挤人潮中,沈绥一眨眼就不见了,叶栾四处张望也不见他的身影。在别人的推搡下,她被挤到栏杆边。
她微垂着眸,没有看场上,也好像没有看自己身前赭红色的栏杆。
旁边一个吐蕃外使在上元节那日,丹凤门里见过她。这厢几次试图与她攀谈,但都被对方的闲定回答塞得无法进行话题。外使知是无味,自个吹了一口哨,闲闲望着场子。
他不甘心,用粗糙的汉语说:“我们吐蕃的战士,个个体格魁壮,不论围猎还是战场,都英气勃发注定胜利,”他瞥了一眼四周的人,语气中裹了不屑,“哪像贵朝,礼仪之邦,文儒之地,连男子也生得那般文弱啊……”
叶栾笑了一声,看向他道:“先皇当政之时,□□正值盛世,而贵国赋税甚重。我朝将士与弃番归唐的多个部族连手,将贵国击得练练败退。外使莫要忘了,衡量男儿的,不只有强壮的体格,还有聪慧的头脑。”
甫一话落,女子们的惊呼声便响起来。叶栾与外使也顺着她们的惊叫声向场上望去,只见从树荫昏暗处,缓缓走出来个人。
外使摸了摸他的鼻子,傲慢的语气不减,道:“我知道这个人,我去过沙州。果然在沙州呆了十年的人,就是不像你们。上元节那天,当着文武百官和我们外国使臣的面,皇帝陛下可是将他提拔成了大都护呢。”
也不过两天前的事,竟没听他提起。叶栾双手搭上栏杆,望向远处。他们所站的地方是山腰,山下凹出一大块平地,不断绵延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其中深绿浅碧树木蓊郁,浓得像腾着雾气。
浩荡长风里可以看见飘扬的黄色旗帜,那是场地划定的边界。
铜锣敲响,内侍们骑马先行,手中锣鼓敲个不停,将猎物们围起来往场地中心赶。
少年热血沸腾,等不及了便齐齐上马,勒缰,马蹄腾空,尖利嘶鸣,一切就绪。
只是还有一个人在阴影里站着。披着一身甲装,腰处系了一根黑色带子的大都护。他身旁抖动的树枝投落明明暗暗的影子,即使这个人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只手来回翻理另一只甲装的袖口,但不知为什么,冬日里并不热的阳光好像也能将自己的脸晒得麻麻的。因为藏在阴影里的那双眼睛,是在看她。
从她闯入这片人海里,到他出现,这个人什么也没看,目光就牢牢锁在了她的身上。
集合场地上的大铜锣被再次敲响,叶栾不回避他的目光。只见那人袍角飞扬,动作流利干净。就在背过身抬腿跨马的那一刻,有风刮过,黑带飘扬,他嘴唇微微斜勾,似乎是笑了。
见场地外围观看的人都兴致高涨,全神贯注。叶栾拨开人群走了出去,进入围猎存放兵器的地方。
刚到门口,一内侍拦住了她,捏着嗓子道:“你是何人,来干嘛的?”
“某是沈都护府上的小厮,都护嫌他的箭过于粗糙,命某前来换一篓上好的箭,”她双手相叠并前拱道,“场地里的猎物大多迅猛,难以箭刺。如果这里还有鞭子,最好不过了。”
内侍一听是沈绥府上的,忙不迭把她的手虚抬上来,换了笑脸道:“上好的箭自然是有的。鞭子也可多了,你自个去看罢。”
她在一个架子前停下,用手指在那条被盘起来的鞭子上划了一下,无数细小的倒刺锋利残忍,她不由得想起,那日被抽打在背上,皮肉勾起的感觉。
然而握柄上只有黑色漆圈,不见半点红色。她凝眸正思忖,墙上悬挂的鞭子突然被拿起,陆峥的声音在耳边爆开:“哎呦,这不是礼部郎中么?你不好好在你公房里读酸儒书,跑我们男儿地里作甚?”
还是老话题,摆明了嘲笑她不像“男人”。事实上,任何文官在他眼中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