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回来了,他吁了一口气。除他自己担忧外,沈绥那里也不好交代。不然,三省六部,她怎么就偏偏来了礼部,沈绥可是下了死令要照顾好她的啊。
“我还好。”叶栾道,“早饭还有么?”
“光禄寺里肯定是没了,你瞧瞧礼部公厨里的吧,虽然也忒难吃了些,”赵启怀翻过一页,“看你随时不带吃食,又矜矜业业地忙,以后还是自己带些吃的吧。”
孙篱不满地哼哼:“谁像你啊,家有贤惠的妻子,给你做了一盒子香椿酥饼。”说着,他双手抄起,斜歪起身子去看赵启怀膝盖跟前的屉子。
“看什么看,你不是很不满吗?”赵启怀盘起的腿直起来,挡住他的抽屉。
“嘿,”孙篱拖长了嗓音,“没听见叶郎中饿着么,我的意思是,把你屉子里面的酥饼给叶郎中分几个。”
叶栾知是他自家娘子做的,平日里又宝贝的很,摆了摆手道:“无妨,我去公厨看看。”
“我跟你一道去。”李韫之转过身,和叶栾一同走出去。这时赵启怀已经从抽屉拿出了盒子,却没来得及。
“林美人被去了指甲,是淑妃自己干的吧?她嫁祸于你,有什么用处?”李韫之啃了一口馒头,吃早饭这么些时候,外头还没有动静,表明了此事不再继续追究,他心下也舒服了些。
眼前可见的好像只是一碗米白色的水,稀少的米粒沉在碗底积成白色最厚的一小块。叶栾用筷尖将米粒提拉起来:“她大概是想收我为己用罢,见我没那个心思就吓一吓。”她没有对李韫之透露太多,顺水推舟回答得囫囵。
“吓一吓?”李韫之笑起来,“你说得那么轻巧,要是没跑出来呢?”
叶栾把米塞进嘴里,声音小小的倒像是自言自语,还是让李韫之听见了。她是在说“怎么逃不出来”,李韫之不明所以地一耸眉,就这么有信心?
“哦对了,娘娘们下午午时按例拜会淑妃,后宫无皇后主持,更无四妃管理,此仪制被免去多年。但现在不同了,皇上高兴,要召她们来聚一聚。”
说道“聚一聚”时,李韫之官袍一撩,一只脚塌在长木板上:“聚一聚,女人多得的可以用‘聚一聚’来形容了哪。届时礼部主持,你不必去。”
“不,我会去的。”她回答得很坚定,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近在咫尺的危险。
“为什么,”李韫之手搭在那只翘起的膝盖上,“又要羊入虎口,把我急得半死啊?”
叶栾一仰脖,喝完碗里的水道:“事情总得解决。”她还有很多要从淑妃身上开始探询的事情。
李韫之晓得她不会冒失,便点点头,同时提出附加条件:“不能跑得太远,要去哪里必须事先给我说。”
“行。”叶栾搁下筷子,转身回了礼部。
叶栾故意去得晚,便避开了参与拜礼的那一套繁文缛节。她走过大殿外,向里面瞥了一眼,好巧不巧,里面的陆璇正用她的红长指甲一下一下点桌面,也在盯着外面,像专门在等她。
两人视线一触碰,叶栾不可控制地抓紧自己的手,胸腔里的心脏不可遏止地跳动。
势单力薄,与此人谋皮,危险胜过虎豹。
里面的低品阶妃子正襟危坐,见淑妃终于站起来,忙颤巍巍站起来,还时不时望一眼她的神色。
淑妃没好气地白了她们一眼,她摆摆手,不说什么话地走出去。转身,侧脸对着镂空花窗,她突然眯眼笑了笑。
殿外小花廊,淑妃在石凳上坐下,目视前方:“想好了么?”
在此之前,叶栾有一件事需得到确认,道:“叶某不过一颗草芥,而朝堂之上人才济济,不知娘娘是为何……相中了叶某?”
淑妃扭过头,看向她,眼尾泛着不怀好意的光:“你可晓得,你为何当得上这礼部郎中?再才华横溢的,别说状元,当官都得从底部当起,而你呢,偏偏是气运好,还是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叶栾蹙眉,如果不是皇帝亲自任命和沈绥暗中相护,那么就是她早就将自己视为猎物了。
淑妃拿芊芊长指轻捂住嘴,唇边酒窝处的一点胭脂鲜红艳丽。她呵呵笑道:“天呐,你还真是不知道。被别人利用了,可怎么办是好呀。”
“还请淑妃赐教。”叶栾沉得下气,表面无波无澜。她心里已做好了盘算,如果自己官位升迁与她有关,那么叶栾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女人手上握住的权利以及野心。
她被闷在鼓里,一脸无知地被外界操控,这本末倒置的难堪让她深深了解,独处长安城的孤立无援。因为孤立无援,饶是再强悍,也措手不及。
“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要不然,瀚安县也会和平楚县一样的。”
一簇寒意如同爬行的毒蛇,从她的腰间缓缓蜿蜒至脖颈。“难不成,淑妃娘娘参与其中了么?”
“你很聪明,应当猜到了,为何不直接挑明了说呢?”她偏过头,发鬓间流苏垂落,明晃晃的光影闪在叶栾眼底,“没错。岷州的消息被一压再压,朝堂中谁也不想碰这个烫手山芋。如同十年前的河州瘟疫一样,把他们锁起来,任凭死亡。”
她目光竟突然有些哀凉,如果叶栾没有看错的话,还有愤怒。但她转而道:“你为瀚安县写的《请愿书》,是我最早听说了,便派人取回原件。谁知道,被沈绥半路截胡。你胆子不小,”她双手相叠,语气里带着嘲讽,“敢这么对太尉的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如果你还不通官场风云,那么你的下场,可是和那帮人一样的。”
淑妃的目光落在叶栾的侧脸上,她突然伸出手来触碰叶栾的额头。大周女子喜爱在唇边点面魇,剪了金箔贴于额头更具韵味。当下民风开放,好精致男儿的比比皆是,淑妃一时好奇,她换上女装该多醉人。
与人相对,佯装无妨,但皮肤之间的触碰最令人胆战心惊。空气微滞中,叶栾闭眼屏息,袖里的手,却紧了起来。
“本宫心狠手辣,却也惜美,爱才,”淑妃靠过来,呼吸因为欢快,“朝中人才济济,早就亏空了吧?不然,还求着让我弟弟讨伐蛮夷?什么□□哇,早就垮了,也就你们这些文人,心甘情愿活在百年前。”
淑妃的话语在耳边轰响,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陡然被打乱,纠缠在一起变成尖利的嘈杂。
叶栾猛摇摇头,像要把这些话甩出去,嗓音比脑子运转得快:“不会。”叶栾突然呛出这一声。
依然会是□□,她父亲竭力效忠,并且感叹颂扬的那个伟大王朝。
淑妃愣了一愣,又是笑:“唉,随你们一厢情愿吧。总之你要晓得,本宫可帮过你大忙,否则你连同那些,瀚安亦或平楚县的人,都会被你所信奉的王朝遗忘。本宫帮你是看得起你,但自然也可以将黑白颠倒变本加厉。你要的东西,本宫还是可以帮你。”
“那就多谢淑妃。”她腰板挺直,明明该是感谢人的话说出来却不卑不亢。淑妃满意地用红指甲轻挠她的皮肤,不知是羞辱,还是亲近,还是恶趣味。
远处有宫婢在喊,淑妃站起身,忽而想起来什么,转身又对呆坐的叶栾道:“有莘几日来无趣得很,礼部空闲了去看一看她。”
叶栾双眼回神,脑海里浮现起那个书馆找她借《从内愤》的姑娘,还有那个香囊,她不久前才把东西还给了李韫之。因着李韫之和那日马车上发生的好笑事情,她和陆有莘也算有了些交情。
说完,淑妃便被一众宫婢拢着远去,叶栾坐在石凳上,望见前面的竹林。
寂静四合,光芒经由竹林时被细细筛过,一束束温柔地投落。斜,轻,缓。在平楚县,那座宅子里的竹林向她的记忆飘然而至。
很久都没见到沈绥了,他原本清闲,但现在好像有了要忙的事,数日来两人都不曾碰面。但他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是什么样的缘分。
脚步声停在她身前,李韫之手撑在他膝盖上直喘气:“不是说了,去远地方提前知会嘛。”
“喔,”叶栾闲定地答,“我忘记了。今晚不该我值夜,我可以早些走么?”
李韫之摊开手,耸了耸肩:“巴不得你早点走呢,熬坏了身子,我可难交代。趁着这几天,单方面给你放个假,年关之前回来有你忙的。”
叶栾开了门即将要走,李韫之却在后面叫住她,她回头看过去,对方脸颊微红,语气中有些不自在,先去了一趟兵部,一查又拖到了傍晚。出了丹凤门,经过坊间一糕点铺子,叶栾顿住脚,片刻后转身进去,再出来手上多了一个食盒。她不爱吃糕点,但总是有人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