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璨沿着墓园的小径绕了一圈,步履轻缓,尽量不惊扰墓碑下沉睡的人。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她此行要寻找的那块墓碑。
它矗立在一面长满青苔的围墙前,墓碑前杂草丛生,枯黄的草叶差不多与墓碑齐平,将上面的字都遮了大半。唐璨站在原地,目光先越过围墙,望了一眼它背后连绵的远山,才低头看向这座经受过风吹雨打的墓碑。
她半蹲下来,伸手把那些草叶拂开,仔细辨认墓碑上的字。
“秦容之墓,逝于二零零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她指尖停留在“秦容”两个字上,眼神冷静而深邃。
“‘判决必须得到执行,而我要来当这个处决者’①,”半晌,她轻轻地念道,反问自己,“是这个意思吗?”
她牵起唇角,又看向那座没有照片的墓碑:“你说,是这样吗?”
沉睡的人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墓地,在林立的墓碑之间回荡,吹得草叶轻折,沙沙拂过墓碑上刻下的字。
过了一会,唐璨扶住墓碑,把碑前遮挡的杂草一一清开,一边揶揄着说:“看来他也没怎么来看过你啊,是因为害怕吗?还是因为不敢面对你?”
她清掉了杂草,站起身来,低声笑了笑:“我还以为他很厉害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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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墓园之后,唐璨去了县城里的一个老旧的小区。
这个小区比她曾经的旧家还要残旧,原来是间单位宿舍,只有两栋五层的楼,因为单位地址搬迁,现在已经没有住户了。小县城在进行改造工程,要打造成旅游区,很多老房子都已经开始拆迁,小区的墙上也写满了“拆”字,如果再晚来一段时间,也许就只能看见一片废墟了。
她走进去,在其中一栋楼下停住,往上看了一眼,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她今天穿了带跟的鞋,一步步踩上台阶时敲击出清脆的足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撞出了回音。
一共五层楼的台阶上,每一级都落满了灰尘。有几户门口上着的福字倒挂下来,像是时间太久,已经粘不住了。还有几户门前堆满了纸箱,像是搬家时不要的废弃物,懒得扔掉,就全都堆在了这里。
四楼到五楼的空隙间摆了一把倒翻的躺椅,竹藤上覆了厚厚的一层灰,把楼道的空间挡了大半。唐璨不想动手,于是抬腿小心地把它踹开,尽管动作很轻,还是扬起了一阵灰尘,呛得她直想咳嗽。
五楼是顶层,只有两户,其中一间的门没锁,伸手一推就开了。
最先入眼的,是门口处干涸的大片血迹。唐璨走进去,转身看了眼门边的白墙:墙上也有喷溅上的血迹,都已经干成了黑褐色,虽然时日久远,但甫一靠近,好像还能闻见当时留下的、浓重的血腥味。
她继续往里走。
其实屋里不大,只有两室两厅,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屋里的陈设家具上全都积了灰,窗帘也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她从主卧回到客厅,看见客厅的窗台上有一只没盖上玻璃瓶,茶几旁掉了一本精装版的书,看那华丽的封面,应该是童话故事一类的。
在这间空置已久的屋子里,这是她见到的唯一一件装饰品。唐璨走近了,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瓶身,碰了一手的黑灰。
她轻声喃喃道:“玻璃瓶……蝴蝶。”
她沉默了一会,又回身去翻那本掉在地上的书。那是本中英文双译版的外国诗集,薄薄地没什么分量,收录了一些不太常见的童谣。唐璨从背包里抽了张纸巾,拿纸巾垫着手,一页页地翻过去。
翻了十来页,她找到了那首熟悉的童谣。
脑海中似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缓缓叙述,她听见有人问道:
“爱丽丝,你的花园生得怎么样?”
紧接着,一个女孩用清脆稚嫩的童声回答:
“公主被困在象牙塔里,
玫瑰花在半夜才会开放。
女仆抱着礼物睡在门口,
月光爬上了阶梯,
照在她的窗台上。”
唐璨把书合上,轻轻地摆回茶几上。她有点恍惚,好像身在梦中一样,轻声呢喃:“原来这就是爱丽丝的礼物。”
既然一切都已经彻底明晰了,她也就没什么迷惑和顾虑了。唐璨盯着桌上的那本书,低低地说:“现在我已经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了,是不是?”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唐璨好像早就预料到了,波澜不惊地看向门口。只听那声音越来越近,一步步往楼上走,最终停在了这间房子的门口。
有人伸手推开了门。
他好像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不由得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唐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璨也笑了:“你这个问题,是不是问得有点假?”
“你还挺聪明的,竟然能查到这里来。”那个人走进来,反手掩上了门,“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唐璨冷静地说,“秦业,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想继续你当年的报复吗?”
秦业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大象不会忘记。”唐璨指了指桌上的那本书,“血腥,杀戮,无穷无尽的噩梦,这就是你送给爱丽丝的礼物吗?”
“你就像个偏执的魔鬼,固执地抓着那些让你疯魔的意象不放,还想试着把它们强加到现实中,要去营造那种梦幻童话般的氛围。每一个场景都是它们的投射,鲜血、蝴蝶、被抢走的小女孩,还有玫瑰花、水晶球,全都是你不肯丢下的东西,因为它们都代表着你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她勾起唇角,看向窗台上的玻璃瓶:“那个女人,是不是很喜欢在玻璃瓶里养蝴蝶?她还喜欢给你们念童谣,而且她会问,‘爱丽丝,你的花园生得怎么样?’”
秦业的神色几经变幻,好像陷入了遥远又可怖的噩梦中。
那已经小时候了,那年他十二岁,妹妹秦容九岁。他们刚刚搬到连城的一个旧小区里,趁着爸妈在忙着收拾,他们俩跑到小区门口去玩。反正都有保安在,大人一般也离得不远,怎么也不会出事的。
那时候,门口有棵新种下的树,他们捡起树上飘下的落叶,一片片堆在一起。
没过多久,又有两个人跑过来了,大概也是一对兄妹,两人站在门口,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一会悄悄跑去旁边的游戏厅玩。
当时他不认识那两个人,后来他知道了,那对兄妹一个叫唐扬,一个叫唐璨。
那两人大概是商量好了,唐扬先跑了回去,留唐璨在门口等着。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一辆车从外面开了进来,转了个弯,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很漂亮,眼神却凶狠,她打开后车厢的门,拉起秦容就把她往车里推,然后又去抓秦业。
看见唐璨,女人大概是想再拖一个冤死鬼,于是松开车门去抓她。唐璨虽然年纪小,但人很剽悍,张嘴就咬在她手上,痛得女人一声惨叫,一时松了钳制,她尖叫道:“哥,哥!救命!救命!”
秦容在车上哭得缩成一团,秦业六神无主,只有唐璨发狠似的跟那女人角力,一直拖到唐扬赶来,掰开了女人的手,把妹妹护在身边。女人还想上前,被他在膝盖上狠狠踹了一下,于是缩回了驾驶室,车门一关,带着两个孩子扬长而去。
秦业扑在车窗上,看见唐扬护着唐璨往家里走,外边有纷纷杂杂的吵闹声,是大人们终于赶来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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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情,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
无论他们在车上怎么哭闹,那个女人都充耳不闻。她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把他们带到了这个小区,在顶层住了下来。
五楼只有她一个住户,对面是没人的。她平时会出门,但都会把门反锁起来,窗帘也拉得死死的。因为窗外没有防盗网,她甚至连窗户都会上锁,不给他们一点接触外界的机会。
其实那个女人很温柔,平时对他们也很好。早上出门前会问他们想吃什么,吃饭的时候会给他们夹菜,晚上临睡前还给他们念一本收录了童谣的书。她最喜欢那首童谣,每次念到它的时候,眉眼都会温柔得像融了水。她还喜欢养蝴蝶,看它们在一只玻璃罐里旋飞。有时候,她坐在卧室里看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还会问他们,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