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29)

比如昨夜那场。

陈寻清醒记得,听他唤小觅,陈觅知道回头那年,她才两岁。

然而梦里个头已经很高挑的她,无论他再怎样喊,都未有回头。

地点仍在那栋老楼,只是灰旧了些,大概因为陈寻对色彩的想象力很贫瘠。楼道口原本有单元门禁,但物业不尽职,门锁坏了几个月,业主反映了无数遍都无作为。出事那天也是坏的。

这扇关不严、形同虚设的门实际上承载了很多他美好快乐的记忆。

陈觅和他一样运动细胞发达,五六岁就活泼好动,轮滑、骑脚踏车、踢毽子样样都爱……她是康健矫捷、天不怕地不怕的野猫犊。

几乎在每个放学后的傍晚,陈寻都将陪妹妹玩耍看作最紧要的任务,虽然同伙伴约球也是大事,但他会掐好时间,该不恋战时绝对会毅然结束。

每每冲到单元门前看见妹妹幼小可爱的身影,无论她是在轮滑鞋上歪歪倒倒,在脚踏车上艰难蟹行,还是脑袋跟着毽子一点一抬……都是可爱的。他甚至为她学会了踢毽子,即便一开始极其抵触,认为很败自己的所谓阳刚气。

陈觅会先甜腻腻地叫他一声“哥哥”,而后抬起藕节一般的细小胳膊,划着空气对他起劲地蹦跶招手。

其实在陈觅刚降落到妈妈肚子里时,陈寻对这个即将要来的平辈新成员并没有什么实感,甚至终日惶惶对方是不是会跟自己抢食吵架;万一比他更乖,会不会导致他直接失宠……

可事实证明,纵然这些假设都应了验,妹妹给他带来的,总是血亲天伦上的温暖与幸福。陈寻在当哥哥这件事上,体会了爱与责任,学会了从来都不屑一顾的温柔和耐心。

这扇单元门前,在阴凉的夏夜里还会支上一张简易的麻将桌,供楼上楼下的姨婶叔伯围在一处搓搓小麻、喝喝热茶。陈觅不怕生,不管当中有没有自己的妈妈,她都能穿梭在椅脚之间,以此成趣。

时而攀上椅背盘盘某位阿姨的马尾,帮她轻柔地解散,再编成略显粗糙简陋的三股辫。这当中她从不聒噪地大喊大叫,她很懂事,知道大人们打牌需要聚精会神……

这些或点状或现状的记忆片段各自到眼前回转一遍后,便匆匆消失。留下单元门,张着两翼对他大开血盆之口……

此刻,雾锁着整栋楼的身躯,像《哥斯拉》里怪兽登场前的刻意蓄势,与之相形,陈寻极渺小。他蹲在门对面的花坛边抽烟,四处张望,心里清楚自己要等什么,偶尔冷眼身前这栋“吃人的怪物”。

他想成为《蝴蝶效应》的男主伊万,通过时间的逆转、记忆的重复,来挽回重要的人的离开,来弥补自己的内疚。他成功拥有了上帝视角,成为了通晓前后因果的旁观者,这令他狂喜又紧张。

当他深层次地进入角色,楼的轮廓也从雾中移现出来,地上积了更多的烟蒂。

抬起眼睛,见穿着一身学生装的陈觅走了过来——长高了很多,脸也看不清,可他知道是陈觅,亲人之间总有割不断的灵犀。

陈觅一直正视前方,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陈寻,一蹦一蹦直奔单元楼里。

陈寻的心绷紧,火速站起来冲她呐喊。一句“小觅不要进去”卡上喉头,痰一样紧缚住声带,冲破障碍涌进嘴里,发出来却是无声。

他抬脚,踏空之后踉跄几步,摇摇晃晃地跟跑上去。

开始唤她大名,用粗粝的、撑到极限的嗓音:“陈觅——!”

但陈觅偏像对这栋楼着了魔,仿佛她知道自己的归路如此,无法改变,就飞蛾扑火一般不回头地投身进去。当陈寻迈进血口之中,陈觅只留给他一个夹在电梯门后的背影。

他疯狂压按电梯开门按钮,冲门内高声嘶吼。

轿厢上升时楼层显示屏上不断增大的数字,是陈觅生命的倒计时……

陈寻急咳几声,转身冲上楼梯,不要命一样地跑。从一楼到十六楼,他似乎没有花太长时间,梦里他感觉不到累,只有无限蔓延的惊恐。

但他还是迟了……只来得及看见陈觅被空气伸出的一双黑手推下去。

只来得及听见她回头对自己讲:“哥哥,我没买到方便面。”

2015年2月27日,出事前的半个小时,陈寻给了妹妹十块钱,问她敢不敢自己下楼去买方便面。

2015年2月28日,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受害者有罪论”如万箭一般齐发向这个零落崩溃的家庭。

陈寻失重着从梦里惊醒,满头是汗。

他在一阵失神后,于心自答——

“是,我确实有罪。”

第29章 旋涡02

吃早饭,陈冰正捧着本书,眼镜滑到鼻头,一面对下凝视书上内容,一面向上瞥自己手中的半根油条。

陈寻刚坐下,他便开始朗读书上的内容:“这上面写,据调查,未成年犯在回答,‘家长对你教育管理的态度与做法’时,12.2%的未成年犯认为是‘基本不管不问’、21.5%的未成年犯认为是‘以宠爱为主’、9.9%的未成年犯认为是‘以体罚为主,很少说理’、15.4%的未成年犯认为是‘责骂为主,很少说理’,这说明在未成年犯成长过程中,其接受的家庭教育基本上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①”

因为掺杂过多冰冷的数字,这些句子像冰渣,掉进了陈寻面前的绿豆粥里,他搅拌着,渐渐就没有了食欲。

陈冰还在往下读,并放下油条点了根烟。他脸型过瘦,凹下去的颊腮有种过度的饥饿感,使劲嘬烟时,显得更凹、更饥苦。

徐婉雅端着咸菜走出厨房,碗往桌上重重一哐,语气不悦地打断他:“别读了!有什么好读的啊?谁听?大早上的添堵!”

陈冰也不恼,点点烟灰,极享受地“嘶”了一声:“我读就一定要有人听吗?我读给自己听!这些东西都很有意义,都是我需要认真研究的!”

“你研究了,然后呢?”陈寻忽然放下勺子,由于起床气的影响,语调有些不善,“能改变什么?给那些未成年犯的父母上课,教他们怎样正确教育子女?等子女被关四五年后放出来,用所谓优良的教育帮他们重新做人?有意义吗?为什么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被逼进情绪的死角,即便如此,噩梦的阴影依旧在头顶笼罩。以往他从不在这个问题上同父母有过偏激的讨论,然而当下完全忍不住,任何逻辑都失却了,只想发泄——将所有寄生多年的负面情绪蛊虫都杀绝。

陈冰夹着烟,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儿子,片刻后沉沉叹气:“不是说就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抬起桌边空着的干净的手,稍生疏地抚抚陈寻的头发,抚完才想起,似乎这动作已非常久违。

“儿子,你知道西方国家破案常用一种叫做侧写的方法吗?英文好像叫profile……”陈冰发音不算标准,舌头该翘时未翘,念出很不正宗的音调,“他们会用这种办法,去研究犯人的性格、成长背景与生活环境,甚至是心理状况。你觉得他们在同情犯人吗?其实并不是啊……我们老祖先常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研究罪犯的特点,将他们交叉模拟,这算是一种很好的经验总结方法,为之后的预防、侦破,都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陈冰仿佛在给儿子讲题,其实他确实很久没给儿子辅导过功课。像大部分父子一样,这曾经也是他们用来维系、沟通感情的方式。

烟烧完了,陈冰按进烟灰缸中,想了想又说:“我啊,常在网上看到一些言论。什么言论呢?就是当有一个人神共愤的案件发生时,新闻媒体会报导罪犯的成长环境,有时候会顺带说一下罪犯的性格,要是有心理疾病也会提一提。

“好了,这样一来,网友就看不过去了,会纷纷持戈相向,说‘啊呀你又在同情罪犯了’‘啊呀媒体都去死吧’‘我们不关心罪犯是怎么成长的,我们只关心他们怎么死’,如此云云。其实我也理解哈,毕竟案件曝光时,大家的愤怒已经蓄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的言论也都情有可原。可是,此类报导,真的是在同情吗?”

他煞有介事地抛出这个问题,好半晌也等不到回音,于是自己继续说下去。

“两三年前的我,可能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但我现在换想法了,我认为这不仅不是同情,反而是对罪犯更好的剖析,将他们剖析到渣都不剩,也将同类型的罪犯都剖析彻底,大家就能知道哪种类型的人更容易犯什么罪。好比你种西瓜,西瓜长得不好,咱们就从土壤质地找找原因呀,这是在同情土壤吗?这明明就是防微杜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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