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知道了,我都听你的,我……进去一下。”
宝生声音很低,大力吸了吸鼻子,捏着钱进了里间。
秦凝暗暗的叹了口气。
前一个月,秦凝有一次来,屋子里安静,任贵均在睡午觉,秦凝看缝纫机上的活还做了一半放在那儿,便想着估计宝生就在房里,为了不吵醒任贵均,秦凝直接走去房里叫宝生,正好撞见宝生在试一个节约领。
节约领是粉红色的,领口缀一层荷叶边,很漂亮,很俏丽,女孩儿气十足。
宝生就把这么个东西套在自己的土布褂子上,正低着头看自己,嘴角温柔浅笑。
秦凝想立刻退出去的,可宝生已经抬了头。
秦凝看着他惊慌失措,看着他吓得发抖,秦凝便没有走,反而进去了。
她声音平淡,无惊无恼:“喜欢?”
“……姐……”
宝生手抖着,快速解身上的粉色节约领,却越急越解不开。
他脸涨红着,大力张着嘴,像立刻要溺水而亡。
秦凝轻轻的说话,像怕惊扰了一个自困在孤岛的灵魂:
“宝生,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人前的,一个是人后的。为了让人前的那个自己活下去,我们就要保护好人后的那个自己。
保护的方法有两种,第一,是让人前的你不断强大,别人就不敢肆意窥探人后的你;第二,找一个能宽容对待人后的那个你的地方去生活。你,想要那一种?”
宝生低下头,许久不说话。
但终究,他说话了,带着无言的悲苦,带着求生的欲望:
“……姐,怎么算……强大?”
“初级的,就是有别人替代不了的本事,或者有钱。高级的,就是有强大的、无人可以打倒的内心,比如,当你再在试女式衣服的时候,别人看见了,你能笑着问,好看吗?而不是现在这样……吓坏了。”
宝生又沉默了一会儿,手里把脱下来的女式节约领攥紧,抬头看秦凝:
“怎么能有别人替代不了的本事,怎么有钱?像我师傅那样?”
“你师傅那种,是不行的。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做设计师,他们不是简单的裁缝,他们是创造时尚、创作世界的人。如果成为那样的人,你就是天天穿上女式的衣服在外面走,别人也不敢笑你。”
“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宝生,世界是很大的,不是咱们的清溪公社,咱们的昭文县,世界有F国,有意国,有很多接纳不同思想的地方,甚至,有些地方,接纳得了……男人喜欢男人。”
最后一句,秦凝迟疑了再迟疑,最终还是说了,她还是觉得,今天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再次近距离触碰宝生灵魂的机会。
宝生就开始流泪,大颗的泪珠掉在老房子的泥地上,慢慢的洇入泥土,转瞬不见。
“……姐,我……怎样才能去那样的地方?”
“一样的,也是不断的强大你自己。”
“姐,我想去。”
“那便读书,便努力,等待机会。”
“读书……读书就能去?”
“现在不能。但可以增加机会,不读书,连机会都没有。”
“那……我,现在,学校还会要我吗?”
“你要是想,我可以帮你去问问校长。”
“我……我想。”
宝生始终低着头,只余眼泪,时不时的掉下地。
秦凝顿了顿,说:“只是想,是不够的。要很想很想才行。”
宝生抬头,清秀的脸上是苦恼,纯净的眼里是执着:“姐,我是很想很想!”
“好,姐姐知道了,那我下次帮你带点书来,你先看着。”
“姐姐,谢谢你。”
“宝生,保护好人后的自己。”
“我,知道了。”
这次之后,宝生对秦凝更亲近,那种心理的亲近,那种遇见懂他的人、尊重他的人的亲近;
当然,他也对秦凝更信服,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信服,所以,他才会连任贵均要随意的给任东升家东西都替秦凝留心着,更不要说现在让他读书了。
宝生偷偷抹着泪的进去了。
任贵均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哭了,像个细娘!”
秦凝苦笑:“舅公,人无完人嘛!宝生要不是像个细娘,这个年纪,谁肯一步不离的坐在家里呢?”
“那倒是!宝生真的是安安静静的照顾我。小凝啊,这,终究难为你为我花了钱请他……”
“舅公,误会了不是?你可别小看了这些节约领,到时候我让我干爹拿去沪上一卖,转眼的就是钱进来了!谈不上花钱不花钱,只是对大家多好罢了。”
“这个假领子,真的会有人要?那,你现在不去买?快去卖吧!”
一听能卖钱,任贵均帮秦凝着急起来,他多么希望秦凝能赚多多的钱,他清楚的知道,只要秦凝好,他就能一直过清静美好的养老生活。
秦凝收了东西,解释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个东西做法简单,要是现在这么一点点就拿去卖,人家一下子就学去了,我们赚的就少了,我等宝生做多些才卖,一下子多赚点钱。对了,舅公,上回阿姨回东北的时候说喜欢这个东西,不如,我……寄点给她,顺便问问她好不好?”
“好啊!我倒是想让你写信问问她的,但是我怕……呵呵,小凝,你能帮我问问是最好。”
“好,我明天就寄去,帮你问问。”
秦凝把东西都收好了,便交待了任贵均和宝生几句,无非是吃食上要注意什么,身体要注意什么的话,便打开门准备走了。
迎面却撞上任东升,一张脸懊恼又气愤,看见秦凝出来,一把拉住秦凝的袖口:
“小凝,你,你能帮忙,再让人汽车来一趟吗?你婶婶她,真的跌断骨头了!赤脚医生来看过了,说真的跌断骨头了,要送医院!”
任东升这么说着,只隔了一堵墙边,房秀娟那“哎哟哎哟”的声音就大了一些。
秦凝快而决绝的抽出袖口,但却笑着说:
“东升叔说谁?我婶婶?不好意思呀,我不认识。我只见你进出的来和舅公问个好,可不知道我舅公还有儿媳妇。我还有事,我走了。”
任东升追着,求着,他也没办法啊:
“小凝,小凝啊,帮个忙啊,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啊,她,她这跌断了骨头,没有汽车,可怎么送医院啊?你就当帮帮我,帮帮我!”
秦凝已经站在院子里,开始推自行车:
“可是,东升叔,我为什么要帮你呢?好像半个小时前,有人还指桑骂槐的说我哄人呢,我可不敢随便帮你。叔,再见啊!”
“别呀,小凝,小凝我求求你啊,我现在怎么办啊?”
任东升一把拉住秦凝的自行车。
秦凝板了脸:
“东升叔,你不要拉着我了,没用。房秀娟的事,我是决不会帮的,只要想想她是怎么骂我的,我就决不会帮她。
不过,看在你现在对舅公还好的份上,我指点你一下,你要是实在找不着人,去找我契爹问问,肯不肯帮你走一趟县城。就是我干爹这个人,只认钱,不认人,你要是去找他,光说好话是没用的,得多准备点钱。好了,我走了。”
秦凝推了车就走,任东升终究没敢再拉住她。
秦凝回了家都没有和秦阿南提起房秀娟跌断骨头的事,房秀娟那个女人是罪有应得,她已经看在任贵均面上,很宽容很宽容了,现在,活罪要受受了。
第二天,秦凝也只管正常起来,正常吃了饭,准备去上班。
佐罗从外头窜进来,绕在秦凝脚边,“呜呜”的说着狗话。
秦凝听懂了,皱眉出去院门外看,只见已经有她肩膀高的任雪静,双眼红肿,嘴唇干涸的站在他们家门口。
“雪静!你怎么在这儿?”
任雪静看着她,未语泪先流:“凝姐姐……”
秦凝嘴抿了抿:“雪静,如果没事,我要上班了。”
任雪静哭出来,却不敢靠近秦凝,只抬着泪眼说:
“凝姐姐!我,我娘昨天送去医院了,走的时候,说,说,不许我再去学校了,要我在家照顾弟弟!可是,姐姐,我不想,我不想在家里,我想去读书,姐姐!我该怎么办呢?姐姐,我知道,你心善,你帮帮我吧!你帮帮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