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怿摇摇头,人间三世的记忆,他全部不记得了,不,或许他忘记的,远比他知道的多。迟怿有些急切地问到:“仙子知道我的事?”
东栏正要回答,便听见有仙娥在找迟怿。
迟怿寻思自己出来也有好一会儿了,实在失礼,不能再多留,便想再寻机会,于是问:“敢问仙子姓名?”
凡间三世的经历,他大概真的都忘记了,该忘的不该忘的。于是又重新交代一遍:“我是百花仙子座下的梨花使,叫东栏,你不要‘仙子仙子’地叫我了。”
她不喜欢他太客气。
迟怿点点头,便向东栏拱手告辞,说:“仙子,失陪了。”
拒霜和青帝兴谈正浓,见迟怿重回宴上,取笑说:“迟怿神君迟迟不来,莫不是迷路了。”
迟怿向拒霜谢罪,说:“仙子恕罪,实在是北峰风景秀丽,流连忘归。”
“神君既然喜欢北峰风光,不如便在我这里多住几日。”
“那就有劳仙子了。”
拒霜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她可没想到迟怿竟然会顺着她的话就留下来,拿眼睛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青帝陛下,不见他有什么愠色,干笑着应允。
迟怿神君要在花朝宫住几日,青帝陛下却没有逗留的打算。
迟怿一路送别青帝,父子两个却一路无话。
“怿儿。”
迟怿终于等到父亲开口,浑身绷紧,应声道:“父亲。”
青帝良沉默良久,说:“你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自己要多加小心。早些回去,也免得你母亲担心。”
迟怿原以为父亲会劝阻他的无礼行为,一直在想应对之法,未曾想父亲是这样的台语,于是松了一口气,口中应是,便目送父亲远去。
青帝陛下并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说,只是知子莫若父,迟怿不是做事随自己喜欢的性子,不会突然因为兴致来了便说要留在北峰,何况还是在身体未愈的情况下,少不得要给花朝宫上下添点麻烦,可他还是选择了留下来。
留下来寻找他失去的部分记忆。
明明是他决定带迟怿来的,也明白西山是离那个神女最近的地方,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此时心中还是生起了一股苦涩的后悔。
月前,当拒霜将还在昏睡的迟怿送到青帝宫门口,夫人险些晕厥,又开始忧愁该怎么斩断前世孽缘,不过三十日,迟怿便醒转过来,却将那些纠葛忘得一干二净。
青帝陛下也下意识松了口气。
让一切因缘就此了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并非良配,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不祥的传言,迟怿的陨灭更坐实了这个结论。
他一向觉得,儿女的事情,应该交由儿女自己决定,所以他从不插手迟怿的事。可上一次的纵容,竟然害迟怿丢了性命,这不得不让他反思,也许他是错的。所以,这次他决定保持沉默,纵然他清楚其中所有关节。
但是,偶然看见迟怿对着谷寒剑怅然的表情,青帝陛下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他做这个决定。
知恩不报,有辱清正的家训,他这样对夫人说。
但是,往事如芒在背,带迟怿来西山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此时却不知心中是希望他们从此形同陌路,还是再续情缘。
青帝无奈地摇摇头,叹息远去。
迟怿见父亲已经消失不见,便随了仙娥安顿下来,一日无话。
次日清晨,迟怿醒来,调息了一阵,便开始练剑。
东栏接下了归之的活儿来给迟怿送吃的,原以为他该还没醒,却不想远远便看见他已经开始练剑了。
他今日着的是一身常服,没有戴玉冠,只用一只玉簪束着的髻。衣叠两层,浅绿从轻薄透明的襌衣中透成一片烟青色,衣上龙纹若隐若现,好似盘游云中。漆黑的剑身随着他凌厉的挥洒扫出一片阴影。
原来不是个病秧子。
东栏站在一旁看着迟怿耍完了一套剑法,维维叫好。
迟怿收剑,微微躬身道:“仙子。”
东栏放下手里的点心,说:“你耍剑这么厉害,不如也教教我吧。”
迟怿说:“我剑道不精,恐怕教不了仙子什么。”
东栏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说:“你胡说,归之说你当初一剑斩蛟龙,可威风了。”
“那不过是……”
东栏摆摆手打断他的推辞,说:“不想教就直说嘛,我也不过是说着玩的。”
迟怿以为东栏要生气,正想说点什么,便见东栏招呼他过去吃东西。
“这是归之亲手做的翠玉糕,轻易吃不到的。”东栏说着,自己拈了一块吃了起来。
迟怿与东栏相邻而坐,也拈起一块翠玉糕,刚吃了一口,又听东栏说:“我听说你十万年前死过一次。”
迟怿一怔,没想到她问起这件事。
其实,虽然大家都对他起死回生这件事有极大的兴趣探究一二,却碍于他的身份不好多问,甚至很少有神仙同他提起十万年前的事。
十万年前,他因何而死,他好像很清楚,也从来没想过重温这场噩梦。可经由她一问,他又开始有些恍惚,其中的细节,蒙昧不清,他完全回忆不起来。
东栏见迟怿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喂,我问你话呢!”
迟怿清醒过来,吃了口糕,点点头。
东栏又问:“那你怎么活过来的啊?”
问得真直白。
迟怿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据传是你们家百花仙子偷偷将我的形体置于西山地池中,保我躯体不灭,然后日日以花髓滋养。她也没想到渐渐精魄得所,十万年后我历劫三世,稀里糊涂就醒了。”
东栏瞧他怔怔出神的表情,问:“你好像不太相信?”
“你相信吗?”
东栏点头,反问:“我为什么不信?”
东栏正要伸手再拿一块翠玉糕,却见迟怿摊在桌边的一截袖子,襌衣袖边织锦上的纹有飞鹤图案。
她正觉得眼熟,就听见迟怿解释说:“地池虽灵,不能起死;花髓虽精,不能回生。这两样加起来大概连保神体不灭都吃力,何况神族是天地灵气所化,殒灭后精魄脱离束缚又与天地同归,找都不一定能找到,又怎么会自己跑回一具空空的躯壳。
“复活一个凡人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是一个神仙。如果真的有这么简单,那么就不会几千万年就我这么一个重生的神了。
“你家仙子说得稀里糊涂,大家也信得稀里糊涂。”
东栏点点,觉得迟怿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大胆猜测,“说不定其实你当初没有死透。”
迟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也有这种可能。”
“那你当初时怎么死的啊?”
问完生又问死,当真无所顾忌。
迟怿回答说:“一箭穿心。”
东栏突然觉还不如相信是百花仙子救了他……
是啊,怎么可能没死透,那一箭,穿心而过,留下的疼痛,至今心有余悸。
到底是谁救了他,却又不想让众生知道?他到底失去了什么记忆?
他以为能从拒霜那里找到答案,却发现拒霜三缄其口;以为东栏会知道过往,才发觉东栏不过三千岁,连他怎么殒灭的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他缺失的是什么,不过是人间匆匆一面,让他们有些投缘。
或许不能算全无收获,在西山的这些日子,总有一些模糊的场景飞快从他脑海闪过,却来不及抓住,只留下一个朦胧的红色身影。
东栏又看见迟怿站在梧桐树下发呆,知道他马上就要回青帝宫了,于是决定上前打了个招呼。
东栏听见迟怿问:“东栏,你知道一身红衣的神女是哪一位吗?”
东栏偷笑,他虽然不记得自己了,心里却还想着式微神女。于是如实告诉他:“那是南方赤帝幺女,朱雀一族的小公主。”
“是吗。”
红色的身影越来越淡,像一轮红日渐渐隐入乌云内。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出自: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令》【南唐】李煜
第11章 凭将草木记吴风
自东栏返回上界,又是三年。
她自几百年前便开始闪现的天劫最近终于有降临的征兆,百花仙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亟亟帮东栏卜了一卦,一颗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