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记忆中,眼泪的味道一直都是苦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是甜的。被人依赖的感觉真好。
过往那些日子里,曾经无数次的离别没有一次挽留,李绯烟总是带着点希望转身,然后随着时间拉扯,心一点点凉下去。那个时候的她多希望有人在背后叫一下她,只要有,哪怕是虚情假意的客套,她也不走了。
可是,她一次也没等到。
年少时,觉得转身的那一刹那潇洒帅气,像话本子里仗剑浪迹天涯的剑客潇洒不羁,长大后才知道,每次自己都是憋着一口气转身,呼出气那一瞬间好像获得了自己理想中的自由,又好像失去了全世界。
从江南城到京城,李绯烟一路无言。她离开时只带了一副紫琉璃长吊坠耳环、那张奇怪的药方和西凉独有的那份药材。实在觉得闷了,她就把药方拿出来看,看得滚瓜烂熟,能看出朵花儿来。
顾长淮最初还耐着性子同李绯烟讲话,可李绯烟真的完全不搭理他,他就老老实实回前面骑马去了。
桓汜被桓南送到了微草山,贺老太看着床上躺着的还吊着一口气的孙子,语气不善地朝桓南发了一同脾气,“你救他作甚!他这么作孽,死了老太婆我还高兴呢!”
桓南知道祖母刀子嘴豆腐心,弱弱顶嘴,“真死了,你就哭吧。”
“个死孩子!”贺老太伸手去揪桓南耳朵,揪得桓南嗷嗷直叫,“你还好意思跟我顶嘴,学药理学个二三分,学功夫学个五六分,亏得你还有|八分能耐布兵谋略,不然杳杳跟着你,也不知道是上辈子做错了什么。”
被自己祖母嘲笑一通,桓南委屈地自闭了。贺老太虽然骂得起劲,但下手的活也没停着,再怎么说,桓汜也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孙子。
李绯烟被顾长淮体贴地送到了丞相府,两人分开前,李绯烟对顾长淮说了一句话,“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生既然相爱,死亦何恨。顾长淮着实琢磨不透,回家去问了顾长安。顾长安也是一介武夫,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绕,兄弟俩冥思苦想好一阵也没有得到答案。
李清陪着顾夫人拜完佛回来见二人愁眉苦脸实在不得其解,便随口问了声何事。
听完兄弟俩诉苦,李清了然地点头, “步非烟。”
“步非烟?”俩兄弟齐声问道。
李清很是无奈地瞪了自己夫君和小叔子一眼,去书房翻出一本《唐传奇》给他们看。步非烟被自己丈夫打死之前说的就是那一句“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看完《非烟传》,顾长安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表示安慰,顾长淮黑着脸半晌没说话。李绯烟这是在讽刺他,他像武公业,还是在暗示他,自己留不住她,她终有一日会红杏出墙?
李清不知道李绯烟是怎么答应顾长淮嫁给他的,只好心劝道:“李绯烟并非步非烟,你不要往心里去。”
第二十九章
李绯烟回到李府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的母亲温氏,当时温氏正在清点顾府送过来的彩礼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李绯烟。李绯烟听到母亲很是高兴地说:“乔青,你看看,这彩礼比李清那丫头嫁过去时多了一倍呢。”
闻言,李绯烟瑶瑶头,嘴角挂着微笑离开了。攀比当真使人丑陋。
当初的父女断绝关系闹得很大,李绯烟回家后就再也没有踏出过白梨院一步,除了溪落,她一个其他人都没有见过。
日子过得很快,所有关于婚礼的事物都准备好了。桓府最近也闹出了动静,府邸上上下下翻新了一遍,还种了满院的梨花树。桓府竣工那一日,恰好是李绯烟出嫁的前一晚上。
一切都如同平常一般,李绯烟安静地吃完晚餐,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消食,后来又坐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就睡了。
但溪落不知怎的总觉得不安,李绯烟睡下后,她就从屋里出来,抱膝坐在门口守着。渐渐的溪落听到了屋内细微的声响,她耳朵贴着门仔细听发现是李绯烟啜泣的声音,而后哭声渐渐放大,最后像是抑制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
溪落听到李绯烟难过的哭泣,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抓了一把,鼻头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她眼泪像是不要钱似的不断往外涌,哭到最后抽噎起来,她怕被李绯烟发现,咬着自己的手背堵住自己的声音。
屋内,李绯烟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特别的想哭,一哭就收不住了越哭越伤心,像是要把自己这小半辈子的委屈全部哭出来一样。空着脑袋哭还好,可哭着哭着想起其他事情,就更是收不住了。
祖母去世,她不能哭;后来爹跟她说情绪不要外露,她忍住不哭;旁人说她无情无义,她装做没有眼泪。直到她遇见了桓汜,这个世界上唯一告诉她可以哭的人,他说:你是姑娘,委屈了就哭,哭是你的权利。
可委屈又如何?哭了又如何?李绯烟想着,她头顶的那一片天早就在她懵懂不知世事的时候塌了,后来再也没有人帮她撑起来过。
没有人,也没有人愿意。
再也不会有人抱她在膝上同她讲故事;再也没有人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遮风挡雨问她冷不冷;也再也不会有人拉起跌在泥潭里的她告诉她“不哭,你是最棒的”。
“祖母,你说让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你……却不曾告诉我,这条路,我该如何去走……”李绯烟闭着眼把脸埋进枕头里,脑海里闪过幼时同祖母在一起的画面。
祖母走得太早,早到来不及教她如何长大。
十六年前的李绯烟失去了自己的天,她试着为自己再撑起一片,十六年后,她发现自己原来撑不起来,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微草山,三更天。
桓汜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今日傍晚他得到程一传来的消息后,便窝在李绯烟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里没有再出来。
屋子里酒壶排了一排,桓汜就坐在窗边,一边赏月,一边一壶酒一壶酒地灌自己,本想来个一醉方休不省人事,却不想越喝脑子越清醒。
贺老太起夜,闻到一屋子酒味,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心疼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闻得门外贺老太的叹息,桓汜又猛得灌了自己一口酒。
何如当初莫相识?桓汜笑得有些凄凉。他扮作桓南的样子接近李绯烟,打着一见倾心的旗号留在她身边。他每日都在李绯烟身边演戏,演含情脉脉演柔情似水,久了连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无论他对她多好,他都可以肯定的告诉自己,你在演戏。
是什么时候真的动了情呢?是李绯烟救自己那日,他发现自己会心疼了?还是和离那日,他望进了她情绪翻滚的眼眸再也忘不掉?亦或是更早的时候?
他以为自己的心是一潭死水,却从来没有想过会被李绯烟荡起涟漪。
《牡丹亭》中写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一日,当桓汜看着李绯烟噙着眼泪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时,他想起了下一句“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终于发现了自己假戏真做,却再也来不及挽回。命运当真半点不由人。
“我输了。”桓汜盯着酒杯喃喃道。
输得一塌糊涂,输得体无完肤,输得……心甘情愿。
桓汜嘴角勾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他举起酒杯似同月亮碰杯,一双桃花眼映着清辉波光粼粼,声音是落寞的,“如你所愿。我日日夜夜受这般心境的折磨,至死方休。”
李绯烟嫁人了。
无论是街上围观人们的议论声,还是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回响在李绯烟耳畔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切。李绯烟行尸走肉般拜完堂便被送进了洞房,她端端正正坐在床上,一坐便坐到了第二日的天亮。
是顾长淮给的下马威,她想。
溪落当真气得要死,却不敢发作,唯恐外面顾家家仆听见了找李绯烟麻烦。她一边取下李绯烟的发饰,一边用气音抱不平,“这顾二少爷也太欺负人了些,分明是他非要您嫁,结果在新婚当夜给您难堪。您日后出去该如何是好!”
李绯烟坐着一宿没动过,现下又累又饿,她装没心没肺惯了,只道:“我饿了,你且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没。”
溪落应下,给李绯烟打了一盆洗脸水便出门找吃食去了。李绯烟等了一会儿,实在熬不住就躺下睡了过去,但始终不安稳。鸡鸣了三声,李绯烟悠悠转醒,溪落没有回来,倒是顾长淮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