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便将对两个男人的怨恨通通发泄到年幼的慕容澜身上。
“你这孽种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
可是母妃,您在地狱看到了吗?大魏的江山如今就在你所谓的孽种手上。
除了慕容澜自己,知道这一皇室辛秘的人全部变成了一抔黄土,不会再有第二个活人知道,当今天子其实并无皇室血脉。他会将这个秘密烂在心上,带入棺中。
母妃的悲剧让他看清了慕容家的凉薄,而他也极为扭曲地将这一特性继承下来,即便是现在心软了,悸动了,他不会对谢明珏许下什么一世的承诺。
当年的禅位诏书在他手中都能变成一纸空文,口头的许诺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他只会用行动告诉谢明珏,他会困他一辈子,生同衾死同椁,无论谢明珏是否愿意。
“三王叛乱?”
正在出神的谢明珏只觉得肩头一重,耳畔突然传来慕容澜的声音,惊得手中的宗卷差点儿没抓住,他定了定神,将宗卷合上:“陛下白日里提过,臣便找来看看。”
慕容澜偏头蹭蹭他微微发红的耳尖:“可有收获?”
方才都出神去了,能有什么收获?
谢明珏只得硬着头皮回答他:“臣还未看完,暂时没有定论。”
慕容澜将宗卷从他手中抽出,不甚在意地丢到一旁:“天色晚了便别看了,朕没有耐心再重复第三遍。”
“……是。”
慕容澜应付了一天的想要阻止封妃的百官,晚上并没有强迫谢明珏侍寝,反正两个月后,谢明珏便能名正言顺地出现在自己都身边。
待到身边人的呼吸变得绵长,谢明珏才缓缓睁开双眼 。他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把国师送来的匕首,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拔出。
烛火之下,那把匕首映照着温暖柔和的光线,却难掩其中的寒意。
刃如秋霜,切金断玉。
然而那匕首被慢慢抵到慕容澜的胸口后难进分毫,谢明珏望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双手颤抖起来,几乎要握不住。
他怨过恨过,也曾想过如有机会定要取走慕容澜的性命,可如今这个机会明明摆在眼前,他为何始终下不去手?
那把匕首最终归鞘,被重新压在枕下。谢明珏注视着面前朝夕相处的人良久,直到睡意袭卷而来,才翻过身去,背对着慕容澜,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自暴自弃地想:
谢明珏,你是真的没用。
以慕容澜的武功,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察觉到,枕边人再轻的动作都能将他惊醒。因此谢明珏做着一切的时候,他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他竟敢……竟敢!
慕容澜只觉得一团怒火瞬间在心头升起,零星的火种将胸中的枯草点燃,那股怒火愈烧愈旺,几乎要从胸腔中爆裂开来,隔着里衣也能感受到的冰凉尖刃也无法将之熄灭。
慕容澜感觉到他的迟疑与颤抖,一种说不上来的酸涩感顷刻间吞没了暴怒。待到谢明珏将匕首收起背对着自己,才望着他那修长白皙的脖颈与明晰的蝴蝶骨,浅色瞳孔染上一抹深色:在你心目中,朕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慕容澜看着小小的一团,想要伸手将人揽入怀中,却又硬生生忍住。他深知此刻谢明珏尚未睡着,直觉告诉他,若是自己有所动作,谢明珏必然会知晓方才的一切都是在自己有意识的情况下做的。
至于为什么不能让谢明珏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慕容澜答不上来。
第二十六章 抉择
安王第二日便约慕容澜小聚,慕容澜心领神会地独自前往安王府,他深知,有些事不便写在信笺上,只能当面传达清楚。
谢明珏则去了趟紫微宫。
玉衡有些不解地跟着他,国师已离京有一年多,行踪不定,这时候去紫微宫做什么?
谢明珏拢着衣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那把匕首:“我信奉神明。”
玉衡恍然。大魏的习俗便是在年初二祭拜神明,当今圣上不信神,宫里便取消了仪式。
谢明珏方一踏入紫微宫,殿门骤然合起,将玉衡等人隔绝在外。
“需不需要向陛下禀告?”摇光看看大门紧闭的紫微宫,又看看神色如常的天枢玉衡,问道。他在一瞬间捕捉到一缕极为微弱的气息,稍纵即逝,让他怀疑自己刚才似乎是产生了错觉。
烛火接二连三地燃起,照亮了殿中摆放的双目微阖面带悲悯的神像。谢明珏双手合十,俯身拜了拜,然后才取出袖中的匕首,轻轻放在供奉香火的桌案上。
转过身,才看见不远处的国师与神官。
玉无痕依旧身着那件符文交错的黑袍,站在斑驳的光影中,神官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身后,二人就这么静静地与谢明珏对视。
良久,玉无痕才率先打破这份诡异的宁静,淡淡开口:“为何没有动手?”
神官那双如点漆般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谢明珏在那样深邃的目光的注视下编不出任何理由,只得将脸别至一边,不与他对视。
“真是浪费了这把封喉寒月刃。”玉无痕啧了一声,抬手,匕首擦过谢明珏的身侧落入他的手中。
封喉寒月刃,又名徐夫人匕首,即当年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的那把。
“这与用什么样的利刃无关。”谢明珏轻声道,“君主无过,却因遭刺杀而崩,后刺客称帝,万民难服。”
清风拂过,玉无痕已然到了他的跟前,食指准确地轻点在他的胸口:“不,其实是你自己割舍不下。”
直接告诉谢明珏面前的人极度危险,若此时玉无痕手中有武器,想必早已穿透了他的心脏。仅这一幕他便知道,以玉无痕这种神鬼莫测的身法,想要取自己的性命可以说是探囊取物。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国师,神色冷静:“那敢问国师,为何执意要借我的手取陛下性命?”
“因为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亲手杀了慕容澜后称帝,二是随着大魏灭国与慕容澜一同赴死。”玉无痕取出六枚黑白阴阳钱,随手抛掷在谢明珏的脚边,“你选哪个?”
六十四卦?谢明珏看着脚旁做工特殊的钱币,想起了在藏书阁意外翻阅到的古书,那上面对卦象有所解读。
他神色复杂地将卦象与古书上的卜辞一一对应:“我选不了。”
“若你不入这棋局,接下来必将是八十年的乱世。”
谢明珏轻轻笑了一声,眉宇间俱是冷意:“他的天下,与我何干?”
“自然是无关的。”玉无痕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话锋一转,“既如此,最后一线生机已断,慕容澜必入死局。”
死了也好。
心底却响起一道声音:那你昨夜为什么不动手杀他?憎恨的人死在自己手上是何等的快意?若你称帝,岭南王自然不足为惧。你甚至可以将你的母亲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安享晚年。
不,不是的。
谢明珏对自己几斤几两心知肚明,他双手注定染不了血腥。不像慕容澜,杀伐果断,万事都无法撼动他的决定。
“世子,你会后悔的。”玉无痕这句话说得极为淡漠,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话音未落,他突然捂嘴咳了几声,再摊开手时掌心点点血迹,色泽艳丽得如同开在冰天雪地里的红梅。
“国师?!”
玉无痕任由着神官取出一方帕子将自己的掌心细细擦拭干净,不甚在意地笑笑:“无事,不过是天道对本座窥天命的警告。”
既然窥天命已是如此,那逆天改命又将是什么样的惩罚?谢明珏思绪万千,最终垂下眼睫遮住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低声道:“您这是何必?天命早就写好,我等凡人是无法更改的。”
“小朋友,你不去搏一搏又怎会知道呢?”玉无痕长叹,“本座是个劳碌命,长生太无趣了,总归要找些有挑战性的事做做。”
谢明珏哑然。
玉无痕看出他并不完全相信自己,于是扯开话题:“二月二便是封妃大典了,你若真的参加,日后必定为后,执掌凤印。所以,无论魏国还是慕容澜的结局如何,你的命运都会与之相连。”隔着层层黑纱,难以看清谢明珏面部的细微变化,他顿了顿,“你还有时间。如果不愿意,在大典前告知本座,本座自然会带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