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敏感地抓住了问题的实质。真嗣从不对他掩饰自己的态度,以为他多少能明白而自动远离,他却仍旧一次次不死心地凑上来。现在看来,他并不是不明白。
真嗣把琴弓放在谱架上,仰头望着他。红色的瞳孔里有愤怒,有不解,有委屈,毫无保留地看得分明。他的想法总是这样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即使真嗣当年将苹果递给了他,即使他失去了他的乐园,他还是那个从始至终都无罪的亚当。
“……你问我为什么,这不是从那时候起就很明白的事吗?”真嗣扯着嘴角笑,却也扯痛了自己的胸腔,“你不是【渚薰】。你只是复制品,只是被注入了虚假记忆的人偶。恢复记忆?没有那回事吧,你只是被设定为会这样认为而已。你只是个人类而已。”
这番话从嘴中说出,真嗣便一阵虚脱,意识仿佛脱离的躯体,只有那张嘴在擅自吐着伤人的话语。顿了顿,这话语带着轻蔑的笑意落下判决:“你不是渚薰。”
可是这番话说出来真嗣却觉得也伤害到了自己。真嗣本想说更多,说你既然不是他就不要再装成他的样子,说你的存在只会让我想起讨厌的过去而已,说我一点儿也不想看到你——可做起来比想象的更加艰难,话语堵塞在胸中,积聚成一团难过的乌云。
真嗣不知道这难过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对这番话的反应。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站着,仍旧摆着伤心的面孔,瞳孔隐藏在睫毛落下的阴影里。
沉默在时间和两人的视线之间落下,过了似乎很久的一阵,才听见他带着颤抖的低声:“……就算真嗣认为我不是渚薰,也还是讨厌我吗?”
他又再次敏感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即使他也许是无意的,但确实让真嗣不知再怎样回应他。如果把他当做渚薰,讨厌他也无可厚非;可既然说了他不是渚薰,却又毫无缘由地表现出厌恶,怎么想都自相矛盾。
但他似乎并不期待真嗣的回答。他后退一步,脚步虚浮地朝楼梯走去,似乎是要回二楼的房间。经过客厅的时候,他撞在了茶几上,咣的好大一声,茶几上满满的果盘晃了晃,一个苹果滚落下来,闷声落在了地毯上。
他罔顾这些,像是丢了魂一般上了楼,消失在了房门后。
真嗣在客厅里坐了一阵,翻着乐谱,像是逃避回忆起刚才的事情般使劲背着谱子。可那些带着尾巴的黑点却在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绞作一团,和真嗣的心情一样。本以为说出那些话会让自己感到畅快,却反而更加郁结起来。
若是那个渚薰的话,应该会不管不顾地和自己吵起来吧。会在自己耳边大嚷,还会动手动脚地拉扯。虽然鲁莽,却多少有些亲近感。可这个他却一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合适的举动,合适的话语,合适的表情,那么客气,却又那么疏离。
他现在在房间里干什么呢?真嗣望向二楼的走廊,他的房间门紧锁着,散发着拒绝的气息。自己的话对他的打击那样大,他刚刚看着都快要倒下去了。他撞掉的苹果落在深灰色的地摊上,一抹刺眼的红色。真嗣想起当年他刚回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再见到自己的样子——他在微笑。真嗣却觉得自己要落进地狱里去了。
虽然他只是个奖励用的人偶,言行举止却像极了渚薰,还厚脸皮要抢自己的苹果吃。在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他还是像渚薰的。等自己再次乘上EVA、他也似乎得到渚薰的记忆了的时候,他就开始是这副礼貌而疏远的样子了。
真嗣放下琴,走上前去捡起那颗苹果,擦了擦,咔嚓一口咬下。松而甜,汁水丰富,口鼻间都能感受到苹果特有的清香。而且,这是个好的苹果。
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浮上心头,真嗣盯着苹果,也许是看到真嗣在吃东西,小猫走上来,缠着真嗣的脚踝,喵喵地叫着。不知忧虑,也不知痛苦。
做猫真好啊。它没经历过多少痛苦,就被好好照顾起来;而当年死在薰手里那只小猫,却没有这样的幸运的机遇。在那样的世界里,它能怎么活下去呢?
真嗣又想起初遇时渚薰掐死小猫的光景。他带着浅淡的笑,轻描淡写地轻易夺去一个生命而没有半分罪恶感。可现在的他呢?回忆至此,真嗣硬生生截断了思绪,告诉自己不该再去想那个人的事情。真嗣握紧了手里的苹果,蹲下身来挠挠小猫的下巴,它心满意足地仰着小脑袋,眼睛微微眯起,竟有些他的感觉。真嗣不由得顿了一顿,这时手机响了,真嗣接起来,是导师。
导师说投标的方案中标了,很快就可以招工建设。那个方案是在真嗣的基础方案上演化出来的,从某个程度上来说,算是真嗣的第一个实际建成设计。
本应该是高兴的。可真嗣心里却空白着没有感觉,强颜欢笑地将导师应付过去,终于挂断电话,真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往楼上走去。和导师做的是东京新音乐厅的设计,落成之后,他一定有机会在那里演出吧。
他会在自己设计的建筑里演出。光是这么想想,心底竟有种满足和期待。上了楼,经过他门前时,真嗣停了下来。紧闭的房门后面,正传来贝九昂扬的乐声。
真嗣正准备漱口的时候,他也正从浴室里出来了。他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白发凌乱地贴在脑袋上,还在往下滴着水。真嗣下意识上下扫了他一眼,他的皮肤还是白得有些病态,昨天撞到的地方已经在腿上肿起紫色的一块淤青。
看到真嗣,他牵起一个勉强的微笑,掩盖不住失落的气息:“早上好,真嗣。”
“……早上好。”真嗣移开了视线,“快把头发擦干,还有衣服也快穿上,不然很容易感冒,现在天气开始转凉了。”
没料到真嗣会说关心的话,惊讶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真嗣还是没看他,却听得出话语中的受宠若惊:“啊……嗯,好的,我马上。”
他这次是真的笑了,而不是勉强自己。等他脚步轻快地离开之后,真嗣才抬眼望向那个背影——他太瘦了。
而且,只要被自己简单地关心一下,他就像立刻忘却之前的不愉快一般,神采重新回到那双赤红的瞳孔里。像个单纯的笨蛋,蠢得无药可救。
只有这点,还多少留着渚薰的影子。
真嗣把自己收拾完毕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做早餐。稍长的白发扎在脑后,穿着淡紫色的围裙,动作麻利地搅拌着鸡蛋。真嗣走上前:“我帮你吧。”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抱着一碗鸡蛋愣在那里,那样子蠢透了。半晌,他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真嗣在外面等着吧……或者,帮我喂喂猫?”
真嗣喂完猫,百无聊赖地坐在餐厅里望着在厨房里忙碌的他,看来他很乐在其中。本以为作为小有名气的钢琴家的他会行程忙碌,事实上却好像并非如此。报道上有提过他身体不好,想起那满柜子的药,真嗣不知道在NERV已经不在的现在,他是通过何种途径获得药物来维持生命的。
真嗣并没有去特别关注他的生活,只是看到他的消息,会稍微注意一些——真嗣自己是这么想的。在饭桌上,真嗣提到了自己参与设计的东京新音乐厅要兴建的消息,他十分感兴趣,兴奋地说着一定要在里面演出一次。
“要是那时候真嗣也能来听就好了……”
他托着脸颊望着前方,像在描摹未来的景象。真嗣胡乱应了一声,他也不在意真嗣的敷衍,嘴角挂着期待的微笑,眼睛微微眯起,神情充满了温和的平静。他手上还缠着纱布,小猫也仍旧不亲近他,喂食都是真嗣负责的。可也总不能一直这样。
“名字……你想好了吗?”
真嗣问。他愣了愣,从想象中回过神来,摇头:“没有。没想到取名字是件那么难的事情,不过我会认真考虑、绝对不会随便取的,真嗣放心吧。”
他朝真嗣投来诚恳的目光,真嗣撇撇嘴角:“……你自己知道就好。还有,你的身体状况怎样?我看报纸上说得不太好。”
真嗣低下头随意翻动盘子里的沙拉,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听力却全向他那边转去——这才是真嗣真正想问的问题,小猫只是个引子。
“……当然,你不想说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