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把渚给我叫来!”
忽然的爆发在空无一物的房子里回响。真嗣不能理解现实。
男人走到真嗣面前,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封信。
“人死不能复生……您走的时候,把门关上就好,我先失礼了。”
他把信插在真嗣胸前的口袋里急匆匆地便离开了。
真嗣在楼梯口站了一阵,收回了迈开的脚。阳光落在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反射进眼睛里,明晃晃地刺眼,真嗣眯了眯眼,听见大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高跟鞋火急火燎地敲着地面,带来一张焦急的脸孔。
“真嗣!“
是美里。她看到真嗣就喘着粗气站住了,正正站在窗子漏进的阳光中,跑得太急而松脱的红色外套耷拉在半边肩膀上。她站在阳光里,真嗣站在阴影里,看不清什么表情。
真嗣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转开,望向楼上。美里看他不吭声,蹬蹬蹬走上来拉住他:“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现在,先离开这里。”
她拽了拽真嗣,没拽动他。真嗣像是木桩般固执地矗在原地,脸上没表情。她咬咬牙使劲扯了真嗣一把,真嗣晃了晃,又抵抗着站稳了,手死死地抓着扶手不放。
美里哪里容得他的性子,手一紧就硬拉着他往外,可已不是瘦弱少年的青年的力气终究和她势均力敌,不一会儿,她的火爆脾气就上来了:“别闹了真嗣!跟我走!渚薰不在这里!”
可比起被真嗣违抗的怒意,她更多的是无法形容的害怕和担心。得知真嗣被强制收容入院,打听过现场的状况之后,她明白自己的担忧还是成为了现实。
她唯一没想到的是,薰在真嗣心里占了那么大分量,以至于他的再次离去,能彻底摧毁真嗣的理智。
她去探望真嗣的时候,本就瘦削的青年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木然地睁着眼睛,只剩下丢失了灵魂后孤独的躯壳。真嗣和薰一起出现在片片的葬礼上那次,真嗣对薰的态度并没有关于这个发展的任何预兆。他对薰还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话语间带着嫌弃,两人间的距离不近不远。在真嗣拉着薰跑掉之后,美里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给真嗣打过电话、发过短信,询问两人的情况,真嗣要么把电话挂掉、要么不回复短信,像是在报复她的打扰。可她工作上忙,真嗣又是成年人了,渐渐就有些顾不过来。
可是,那才过去两天而已。真嗣和薰再会后,在一起的时间不到四天,这四天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美里知道真嗣什么也不会说的。她那么熟悉他,这么多年,看着他从少年长成青年,唯独眼睛里的寂寞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有那用固执和倔强包裹起来的自尊。
她担心他,可只怕此时的任何话语,真嗣都听不进去。
两人僵持着,拉扯的角力中,真嗣忽然开了口:“美里小姐知道他就是渚薰本人吗?”
真嗣的话让美里一下子定住了。望着真嗣,美里掩饰不住惊讶:“你说什么,真嗣?”
“……看来他连你们都骗过了。”
真嗣苦笑着,也不知道是对着他自己,还是对着薰。他放松了肩膀,环视空荡荡的屋子,再审视自我,发现关于和薰再会后的记忆也趋近空白。也许是突然的精神上的打击,又也许是大量的药剂,把他的大脑像这间屋子一般洗劫一空。
——他怎么也记不清和薰相处的细节了。
没有了记忆的依托,心中这要撕裂胸腔的焦灼的感情便无处落脚。真嗣感觉自己像是脱离了现实。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和耳朵听到的话语。
美里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拉着他走。这次,真嗣的脚终于从原地挪开了。
“……离开这里再说。”
她一分一秒都不想让真嗣再呆在这里了。
两人上了车,车开在路上,美里看着真嗣对着后视镜在脖子上围上了围巾,但车里一点儿也不冷。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轻柔眷恋,仿佛在抚摸恋人,脸上空洞的表情却格格不入。
美里皱了眉:“……医院那边只是暂时准许你出院,明天还得把你送回去。没问题的话,今后还要定期复查。”
她接到医院的通知就从床上蹦起,衣服随意往身上套了就直奔薰的旧居——她确信真嗣一定会去那里。只用手简单抓过的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肩头,和她的心情一样糟糕。
真嗣只是点头嘴里应了一声,摆弄好了围巾,望后一躺,把手盖在胸口的信上。半晌,说:“美里小姐知道关于渚的多少事?”
美里不想提薰的事情,不想再给真嗣任何刺激。真嗣已经经不住更多的痛苦了。可真嗣看上去很平静,和他往日没什么不同。心中斟酌了一阵,美里犹豫着开口:“不多。只在让他帮忙美国那边的工作的时候有过一段接触。”
停了停,她还是补充到:“不过,据说他和明日香有过比较频繁的联系。”
她是刻意,真嗣却不知是刻意还是逃避,两人都没有提薰过世的事情。她活到现在经历了那么多,每件事都在强调着现实的直白和无情,相遇和离别总是突然发生,不给人以喘息之机。真嗣不可能不明白,可明白和能够承受并不是一件事。
真嗣望着窗外,摸摸胸口的信,又摸摸脖子上的围巾,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明日香没告诉过我。你也是,明日香也是,渚也是,你们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美里没法回应这份指责,只是望着道路前方,缓缓说:“……他把一只小猫托付给了我,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叫它片片。”
这番话让真嗣动了动,扭头看向她:“你叫它片片了吗?”
“没有。我叫它清酒。”
“……是吗。”
真嗣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不再有开口的趋势。美里没有追问,只是默默握紧了方向盘,疾驰在日光辉煌的道路上。
美里先把真嗣送去医院,各项检查没问题、手续也办妥后,带着真嗣回自己家。打开家门就看见被叫做清酒的小白猫等在玄关,美里叫它的名字,它却朝着真嗣走去了,亲昵地蹭着真嗣的裤脚。
“它还真是亲近你。”美里惊讶。
真嗣把猫抱起来,它比离开自己前重了许多:“不是的,它原本是我的猫。”
美里更惊讶了,脱着高跟鞋的手也停了下来:“……我以为它是渚的。”
“你忘了我的公寓里不许养宠物吗。”真嗣脱了鞋,抱着猫熟门熟路地往屋里进,“我本来托渚照顾的,所以那天才和他在一起。”
美里望着青年清瘦的背影。他的举动和话语都与正常人无异,仿佛之前的疯狂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即兴表演。
她不想告诉真嗣,薰和她聊了很多事情。都是关于真嗣的。就算是再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到,那个白发的青年有多喜欢真嗣。他听自己说真嗣的事情的时候,眼睛温柔地弯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连看着他的人都沾染上那份幸福感。美里问过他为什么不亲自去找真嗣,他只是说,真嗣不会想见我的。
只有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中的光芒才稍许黯淡下去。
美里也把他当另一个渚薰看待,因而那时只是觉得,这个比原本的渚薰更加敏感的少年,只是察觉到了真嗣的拒绝罢了。可刚刚真嗣又分明说,那就是渚薰本人。
美里也有些糊涂了。她并不清楚那天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真嗣陷入疯狂,可现在的状况,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询问真嗣其中的缘由。真嗣抱着猫在起居室里坐着,熟练地逗弄着小猫,忽然问:“渚知道清酒有名字了吗?”
“……不知道。”美里有些犹豫着坐在真嗣边上,“他把清酒托付给我就走了。”
“现在的渚的话,说不定能够理解你不给清酒取名片片的这种心情吧。”
真嗣没看着美里,而是看着小猫,自言自语似的说。
“失去的东西就是失去了,替代品没有成为安慰的半分可能。”
可即便如此,不是替代品而是真品的他,却甘愿装成伪造物。一演就演了近十年。
真嗣脸上空洞的笑让美里心寒。相当于真嗣的半个母亲的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真嗣的不快乐。这么多年,真嗣坚持而固执地独自生活,不愿接受她的照顾。而作为父亲的源堂对于真嗣来说,只是银行卡上的一串定期增长的数字罢了。这个数字父亲,在真嗣考上研究生后,就不再出现在银行账目中了。她很多次提出过让真嗣过来和自己一起住,真嗣却露出了礼貌而寂寞的样子拒绝了。真嗣仍旧拒绝着他人进入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