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也是不好。
蓝衣不再多说,牵引着商姒出殿。
殿外,玉辂早已在那里等候,玉饰雕座,金纹其帘,辂铺雪绒,内设冰鉴。
纱帘轻落,前驾六驺,如云宫人侍立其后,侍卫立在两侧,旌旗对对,甲仗森森。
清风拂过,白雪清角,悦耳醒神。
迟聿站在玉辂前,对商姒笑道:“陛下请。”
商姒垂下眼来,慢慢走上扶梯,拂袖落座。
迟聿正欲转头上马,忽听她唤道:“大将军。”
不浅不淡的一声,人前天子和大将军算不上关系好。
迟聿脚步微顿,转过身来,一边侍从亦不解其意,纷纷抬头悄悄观察。
少女微微俯身,对他伸出手白皙的手掌,笑道:“大将军是国之重臣,与朕共乘如何?”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玉辂为天子座驾,依礼,无人可以共乘。
这“无人”,包括皇子、皇后,是除天子之外的天下任何人。
可此刻,陛下却要大将军共乘?
谁人不知,如今的迟聿,便如昔日的王赟。当初王赟怕被后人口诛笔伐,都不曾登上玉辂,可如今……却偏偏主动邀请迟聿上来?!
迟聿回身抬头,看着车上的少女。
少女旒后的眸光清澈坦荡,长眉飞扬,对他主动伸着手。
他低笑一声。
哪怕场合不对,可她如今来了兴致,他陪一陪又如何?
迟聿把手给她,跃上玉辂。
商姒往身边微挪,迟聿侧向坐下来,纱帘微落,彻底遮住二人身形。
至高之处,只有两人的气息。
商姒端正地坐着,极近距离地看着迟聿的侧脸,他鼻梁高挺,五官偏深,睫毛卷翘,长眉入鬓。
有寻常王孙公子的清隽风骨,又更加沉凝冷肃,刚硬居多。
谁又知晓,这人内里却一心想着她?
外柔内刚。
商姒忍不住微微往前一探,靠近了迟聿的脸颊。
他似有所感,抬眼看她,商姒趁着外人瞧不见,对他一笑。
迟聿眸底霎时起了一层烫意。
“又在闹什么?”
迟聿淡淡道。
商姒不说话,却突然掀开衣袖,将雪牙塞给他。
迟聿下意识拖住怀里的一团雪球,低头一看,皱了皱眉,低叱道:“你把它带过来做什么?”
雪牙十分熟稔地在迟聿手心蹭了蹭,又喵喵一叫,前爪搭着迟聿的手臂,将被弓起,懒懒地伸了个拦腰。
商姒笑吟吟道:“去参加宫宴多闷啊,自然得带上它解闷,子承可不知道,雪牙在我袖子里闹腾,我可险些露馅。”
她说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迟聿单手捏着雪牙的后颈,把它拎了起来,小奶猫在他手里喵喵乱叫,惊得商姒连忙伸手护住雪牙,生怕他弄疼它了。
迟聿冷淡道:“就这个小东西,你时时抱在怀里,这般喜欢?”
商姒瞪他一眼,轻轻抚了抚雪牙的后颈,“我当然喜欢。”
“为何?”
“因为雪牙是猫儿,它不会伤人,不懂利用,我给它吃的,它便时时刻刻依赖着我,比人好相处多了。”
迟聿皱了皱眉。
他并不喜欢猫儿,准确来说,他并不喜欢这等脆弱的东西,太过于美好,总是能被人轻而易举地摧毁,他本能地不喜欢弱者。
同理,一个人的脆弱可以来自于外在,本身却必须强大。
所以,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前世和今生,他身边的女子都甚少得他另眼相看,是完全提不起兴趣,不喜那等软语温存,更不喜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他更爱四处征战,开疆拓土,名留青史。
能喜欢上商姒,也不过是因为她更加坚定、勇敢,会被轻易打倒,却不会被击溃内心。
迟聿看着面前抱着猫儿的少女,她低眸抚着雪牙,身形单薄,只是多年身居高位,气度已是非凡,背脊一如既往地挺得笔直,十二旒后的眉眼生动无比,比春光更加明媚。
“那我呢?”
他忽然开口。
商姒愕然抬眼,便见迟聿微微靠近了她,低头问道:“依赖你喜欢你的,和能保护你疼爱你的,哪个更重要?”
他黑眸深沉,薄唇淡抿,深深地凝望着她。
商姒心跳骤止,呆呆地看着他。
“从前我不喜欢弱者,因为弱者只会依附于强者生存,谄媚讨好,勾心斗角,却无一丝真本事。”迟聿慢慢道:“可是乐儿,你若肯,我愿为你遮天蔽日。”
“所以,我和它。”他扫了一眼雪牙,颇为不屑,却又执着道:“我和这小东西,哪个更重要?”
商姒:“……”
本为他一番话兀自心乱,最终却又扯回到了雪牙身上。
与一只猫儿争风吃醋,至于么?
可迟聿的严肃神情告诉她,这很至于。
作者有话要说:有小天使想看火葬场,别急,咱慢慢来~
第41章 商鸢
日光下移,苍穹无云,热风扑面而来。
玉辂纱帘被吹开一角,迟陵高踞马上,无意转头一瞥,正望见里面光景。
他那二哥,此刻正挨商姒挨得极近。
她抬眼望着他,怀中抱着尺玉霄飞练小幼猫,玄金衮服与雪肤黑发相映,显得极为张扬漂亮。
这样看来,真是一对璧人。
迟陵眼神微黯,转过头去,闷声嘀咕道:“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这种时机,偏偏要去城外别庄设宴。”
身边的楼懿听到这话,忍不住笑道:“四公子应该相信主公,这命令虽然是天子下的,但主公能应允,想必也是没问题的。”
迟陵一愣,“什么?这是商……陛下出的主意?”
迟陵本以为,商姒就算做回了天子,充其量也就是个傀儡帝王,毫无用处,只是个工具罢了。
可如今这趋势……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迟陵转头,正欲与薛翕说话,却忽然愣住了。
他才想起来,薛翕前几日被打了个半死,如今正卧病在床……
又是商姒干的。
迟陵抬头看了一眼玉辂中的人,冷哼一声,默默转回了头去。
沈熙策马跟在迟陵身后,见他三番四次抬头看着上方,也抬头看了一眼,不过投过去一眼,瞳孔便是一缩。
风止声静,纱帘落下,挡住里面的全部情景。
沈熙却望着他们的方向,许久,才垂眼遮住眸内神情。
罢了,罢了。
她如今既然过得好,他也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今后仍旧是君臣,她爱做谁的人,都与他无关。
沈熙吐出一口浊气,沉目思考起近日屯田之事来。
他稍勒缰绳,一甩马鞭,跟上前面骑马的宋勖,才低唤道:“宋大人。”
宋勖微笑颔首:“沈大人。”
“在下有事请教先生。”沈熙回之以一笑,两人低声说起话来。
所聊甚欢,宋勖本以为沈熙与薛翕是同一类人,却不曾想这位沈大人远比薛翕更加温谦有礼,也更有见地,更像君子。宋勖对沈熙大大改观,一路说得尽兴,直到抵达城外别庄,二人才翻身下马,恭候在一旁。
天子走下玉辂,迟聿紧随其后,两人掠过众文臣武将,径直走了进去。
平素上朝之时,大多数由文官说话,而昭国许多武将都忙于练兵,迟聿特许他们不必上朝参知大晔政事,故而商姒甚少直面他们。可如今从他们面前走过,商姒能显而易见地感觉到,这群刀尖上舔血谋生的汉子们,对她是有多轻视。
是不曾放在眼里,觉得天子不过是一介白面书生,连给他们主公提鞋都不配。
商姒隐隐能猜到他们的想法,但她的神色依旧是冷淡从容的,背影带着一丝令人不可小觑的坚毅,瘦削的身子在一群壮汉之中仍旧不被埋没。
龙袍不过是衬托,真正的帝王还是她这个人。
商姒脚步猛地一顿,转身,目光慢慢滑过每一个人的脸,淡笑道:“今日天气炎热,朕特将晚宴设在此处,也是为了诸位考虑。别庄虽不及皇宫富丽堂皇,但胜在清凉雅致。”
话音一落,便听楼懿低哼道:“设在此处,使臣会不会觉得我们小气?”
他话未说完,便被身边人拿手肘一捅,他这才发觉自己不小心说了真心话,连忙跪下认罪,“臣冒犯陛下!”
商姒看着这面生的将军,知道对方并不是诚心的,却微微一笑,“这别庄价值千金,朕自己觉得这是慷慨,使臣却会觉得朕小气么?”她也不叫那人起身,而是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