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走停停,行进得很慢。今日正是山脚学宫讲习之日,山里不见游人,鸟啭虫鸣分外静谧。远山赵四也很放松,偶有打闹。若黛跟着郑喆走得像脚步迟缓的老人家。姬疏一个人冲在前方,明明这些天瞧着精神头也不太好,这会儿倒是兴致大过一切。
郑喆伸手拍拍赵四肩膀:“......郁良夫,还,盯着?”
赵侍卫道:“盯着呢盯着呢,主子大可放心!哎呀出来玩您就别劳心伤神了呗,您看您看,大师手里拿着的是啥花来着?!”
郑喆:“......”
他说早几个月远山赵四天天往山里跑,怎么今天还像头一次进山一样一惊一乍大呼小叫,原来是为了迎合他难得出门游玩的心情。
寸步不离的若黛从身侧递上来水囊,郑喆看她一眼,叹口气,接过来喝了几口——“哇郑二!”
郑喆差点一口水呛嗓子里。
冲在最前方的姬疏又健步如飞地冲回来——“郑二郑二!前面有块碑!”
赵四道:“大师这么激动作甚,这一路上刻碑随处可见嘛。”
姬疏一把拉过郑喆:“你懂什么!这块碑绝对与众不同,郑二你过来看!”
第37章
碑石立在山路拐角处的杂乱草丛中,姬疏也不讲究,一脚踩进泥土里伸手扒拉开灌草树藤,将碑面露出来——只是一块打磨平整的山石,表面几道风吹日晒的裂痕,乌青的石皮上并不见任何字迹。
郑喆站在草丛外干干净净的石阶上,离杂草藤曼有八丈远,眯起眼睛盯着碑面面露疑惑。
“你看你看,”姬疏一手将石碑上下一指,哗啦呈现在郑喆面前,“‘无中地’,是不是很有意思?无中生有,意思是这块土地原本是没有的吗?”
郑喆:“?”
侍从们跟上来,赵四直言:“碑上明明没有字啊?”
姬疏“咦”了一声,把脸凑近石碑仔细查看,直起腰来还是坚持:“虽然刻痕已经很淡了,但是确实有‘无中地’三个字,你们再看看呢?”
远山也下到泥地离去靠近了看:“......可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姬疏隐隐蹙了眉,慢慢拨开灌丛回到石阶上,手抵着下巴沉思片刻,突然恍然:“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郑喆挑起眉毛。远山赵四面面相觑。若黛缩在郑喆背后一脸事不关己,然而下一刻郑喆就被姬疏从她面前拉开,若黛:“!!!”
姬疏抓着郑喆手腕,朝侍卫三人挥了挥手:“借你们主子一用,我们要去无中之地了,稍后再会!”
拐过山道就是通向峰顶的路。石阶顺着山壁环绕而上,另一侧是陡斜的山坡,灌丛树杈横陈。
郑喆一头雾水被姬疏拉到石阶边缘,疾走几步有些气喘吁吁。
“大师且慢!你要带主子去哪里?”赵四连忙制止。
“大师你且稍等,大家一起去不行么?!”远山赶忙跟上来。
姬疏露出笑容:“那当然——不行。无中之地乃仙境,非有缘之人不能入也,我带你们主子去见识见识,你们在外面等着就好。”
这种时候若黛冲得最快,几个箭步上前就要拉住郑喆另一只手——郑喆重心一偏——姬疏拉着他向石阶外滚下去就会被枝杈划拉一身伤的坡地踏出一步:“走喽!”
“???”郑喆急忙制止,“停停停——”
尾音飘落在空荡荡的石阶上,两人没入忽然涌上坡地的云雾中,消失不见了。
“无中地无中地,这名字真是取得好,近看不见却又实实存在的秘境可不就是无中生有嘛。”
......
“泮山果然是有仙缘,此处秘境定是一位术法大能所创,真是人生处处是际遇啊。”
......
“郑喆你别黑着张脸嘛,我当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拉你一起啊。再说就算是我搞错了,也不可能放任你摔下山坡,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翻涌的云雾后并不是草木茂盛的山坡。一处仿佛半山腰与山齐所在的天然草地,垂直山壁横陈而出,溪涧飞漱而下,潺潺蜿蜒过绿茵地。岩壁上生着几株姿态怪异的古木,根系紧紧攀附着山石,盘虬错节出一副庞大复杂的系统。
即使不是此道中人,郑喆也能察觉到空气里涌动不断的某种信号,每一次若有若无的振鸣都暗合了溪涧流水、微风轻拂、草叶摇曳、古树婆娑。分明是泮山某处再真实不过的山景,却蕴含了显而易见以至匠气十足的人为琢磨的痕迹,使人一眼就能知道此地应已有主人。
所以你为什么要带我来?郑喆无奈。
姬疏领着他沿溪涧慢慢行走,一边寻索四周景物,一边对郑喆两手一摊:“带你长长见识啰。你看,想要逃离世间纷扰,除了偶尔携友出行,还有这种一劳永逸的方式。你之前不是问我是不是真的不介意我母亲的后事吗?当年为了治病,又因为亓人逼我太甚,我便随师父归隐昆山,亓朝与狄国之后发生了什么是一概不知,也从没想过去打听。想要摆脱人人声讨的现状,遁世是最好的一种方式。”
郑喆落后一步跟着走,摇摇头。
......
“随你好了,”姬疏脚步一顿,转身看着郑喆耸耸肩,“反正我已经告诉过你,这里还有一条路可走,你可别把自己逼死了。”
郑喆拍拍他肩膀。
溪涧向右一拐,隐入古木之后。他们跟着转过山壁——岩下有一座木屋。
木屋十步开外,站着一个白衣道人。
“哟,”姬疏道,“主人来了。”
道人一身从云短衣,脚踏望仙鞋,一颗脑袋也锃亮光滑,背影颜色浅淡仿佛缺少墨汁的画作。
无故闯入还遇上主人,郑喆有点紧张,扯了扯姬疏的袖子。
那道人转过身来。眉毛稀少,眼窝深遂,鼻骨微微凸出,一副使人不由谨慎对待的面相。裸露的眉骨下,一双同样颜色浅淡的眼睛里映出两位闯入者的身影。道人静静看着他们。
姬疏作了个揖:“晚辈昆山后学,因在泮山游玩时见此处灵力涌现,一时好奇,无意闯入秘境,请前辈勿怪。”
道人开口,颊边生出两道深深的笑纹。“原来破我迷阵的人是你,文王太子姬疏。”道人说。
姬疏挑起眉梢。
道人又看向郑喆,却道:“你又是谁?”
郑喆一愣,一时不懂这高人走的是什么路子。
木屋吱呀一声,门开了。织锦罗裙的少女走向道人,裙裾曳过山花草叶。“师父,来客人了么?”声音婉转动听,沁人心脾。
郑喆心中咯噔一声。
少女转过脸来。与她师父不同的是,少女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郑喆身上,面露疑惑——“咦,二公子?”
息知意,郑都息族的第二个女儿,郑喆泮山时期的同窗、从政数年的军师。常年足不出户、少见人影,姜洲还道是闺门难出,原来是拜了个山里修行的师父,与郑喆姜洲等早已不是同道中人了。
“二公子,别来无恙。”息知意面上并不见被人撞破秘密的尴尬紧张,只笑着打了个招呼,见郑喆指着自己喉咙摇摇头,又立刻了然,遗憾道,“看来都城近日风起云涌,二公子虽独居泮山,也不能置身事外——师父,这位是郑国二公子,郑喆。”
道人说:“能进入无中之地,皆是有缘之人。”
姬疏问:“后学才疏学陋,名不见经传,前辈如何知晓?”
“我与你师父山无鬼曾一同在昆山甘泉宫修行,八百年前是熟识。”道人说。
嗬,又是个年纪大到翻史书才能弄清楚的方士。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姬疏又问。
息知意跟在她师父身边,看了姬疏一眼。
道人一笑,鼻翼两侧纹路更深。望仙鞋向前踏出一步,道人来到姬疏跟前——郑喆脚步一动,差点退却。姬疏纹丝不动。
道人色彩浅淡的脸上神情莫测:“你是山无鬼收的最后一个徒弟。”
姬疏:“......”
道人点点头:“你师父在你身上实现了他的一个猜想,却使你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姬疏脸色一变:“前辈如何知晓。”
道人说:“因为这个猜想,当初是我告诉你师父的。”
郑喆看见姬疏垂在身侧的拳头攥紧了。“......既是前辈所创,前辈可有法能解?”姬疏的声音中有尽力压制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