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额呼宫神(44)

虽是一番训诫,但还是给郑序逮着机会,向王后求来了参阅窦窖文献的许可。毕竟窦窖就设在太庙底下,在王后心中,参阅窦窖与进拜太庙大概是一个意思了。

王后给了一道绢帛手谕,郑序从袖里掏出来递给郑喆:“窦窖里真有什么记载于你的病症有益?”

郑喆收下手谕,道:“客卿先生说,前朝宫中曾有过类似的病例,并且医治有效,大约能在窦窖里查到文献说明。”

语罢看了生不易一眼,老先生连忙接话:“是前朝大宗的一位公子,生而有疾五脏衰竭,求遍天下医师无果。后寻得一位声名赫赫的方士相助,才顺利转危为安。巫祝在前朝地位很高,相关记载想必一应俱全。”

郑序于是不再多言。

大烛边的人群一时陷入沉默。

郑喆半垂脑袋,手指摩挲着衣袖边沿一圈圈细致的绣纹。他与兄长之间仿佛一直都缺少交流,没有事务上的交流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上对方府邸拜访一次,有时对坐也是相顾无言。

姜虞一口喝干了枣仁汤,起身拍拍下襟,道:“时辰太晚,明天还有飨礼,我与大公子就不奉陪了。”

众人连忙一同起身,又将两人送走。

姬疏稳稳在席垫上盘着腿,啧了一声:“那个姓姜的刚看我一眼是什么意思?”

郑喆一撩衣摆,慢慢坐下来:“还能什么意思,看你怎么不懂礼数目无尊卑吧。”

生不易感慨:“大公子倒是不善言辞。”

郑喆道:“能说会道又如何,只有成日都在费尽口舌与人争辩的人,才需要一张巧嘴。”

生不易却不认同:“道法讲究大智若愚大辩无言。大公子虽言辞木讷,但身处决策高位,性格坚毅稳重,又如何不是最善争辩之人?宗室贵胄,举重若轻,何须伶牙俐齿。”

郑喆道:“郑宗室里唯一伶牙俐齿的人就坐在先生面前。”

生不易:“啊?”

姬疏惨不忍睹似地移开视线,给两师侄使了个眼色。抱溪立刻会意,带上伏河一左一右架着他们“年高力衰不能熬夜”的师父回房休息去了。

“见笑,我家师兄年纪大了,脑子不太好使。”姬疏道。

“唔。”郑喆道。

若黛将汤碗餐盘收拾了,叫远山端上同她一道去后院清洗。

“客卿先生所言,有何不对吗?”郑喆道,“身处决策高位的人,哪里用得着与人争辩较劲。”

姬疏正色:“当然不对。下决策的人难道就可以一意孤行?哪怕是天子也不能罔顾众意,须得与众卿徐徐商议,衡量利弊协调意见。生不易懂什么,他何时有过从政经历。”

郑喆不说话。

“你在郑都安排的事出了什么乱子?”姬疏问,见郑喆斜眼看过来,又一副“是我自己聪明猜出来的才不是因为耳朵特别好使”的无辜表情。

“能有什么乱子,”郑喆道,“本来也没顺利展开过。”

“是因为郑序遇刺吗?”姬疏何其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

郑喆端起汤碗,一口一口慢慢喝完,碗底的枣仁顺着陶壁滑进嘴里,郑喆一边细细咀嚼,一边口齿不清道:“或许吧。”

“你们国君倒底是怎么个意思?安排你做事却不信任你,疑人不用的道理都不明白?”姬疏啧啧称奇。

“君父从前还是很信任我的,”郑喆道,“是我自己太无所顾忌了。”

“哦?”

郑喆垂下头摩挲衣缘,声音很轻:“我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撒娇卖嗔的年纪,兄长就已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我虽受君父亲自教导,学的却是为臣之道。君父委派庸叔太师教导兄长,命司马家嫡长子姜虞为伴读,老臣亲信全都有了。远山这孩子虽也是我的伴读,每每见到姜虞却要将自己矮人一头,何尝不是觉得拖累了我。我十三岁那年,郑齐爆发了东乡之战,我待在内朝母亲身边被妥善保护起来,十五岁的兄长却被扔上战场。刀剑无眼九死一生,回朝时带着满身鲜血伤疤,也带着头一等的战功,连姜虞都在战争之后被封为延林首领。你说,这么明显的偏爱,我怎么可能不懂?”

“……”

“我以为君父也当知道我懂,我愿意尽心辅佐兄长。可是客卿先生带来昆山神木的消息,我一时激动难以自持,说出日后决不辜负君父期望的话。君父竟然反问我认为他会抱有什么期望……第二天,我就从都城搬到了西郊泮山。”

姬疏盯着郑喆沉默的侧脸,半晌道:“……可怜。”

郑喆问:“殿下从前遇上这种事,都会怎么处理呢?”

姬疏摇摇头:“所以我躲进昆山了呀。”见郑喆看过来,又解释道:“信任这种事,证明自己很难,劝人眼明更难。”

“说的是。”郑喆表示认同。

“因为蛮族的血统,从前我也经常求人信任而不得啊,”姬疏道,“怀疑一个人,不论他做什么你都能看出别有用心来。”

郑喆默了默,又道:“说的是。”

“强求不来的事,还是顺其自然好了。”

“说的是。”

“思虑过度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说的是。”

“没汤了。”

“说的……嗯?没了吗?”郑喆回过神来,倾身察看陶壶,果然只剩壶底几颗圆溜溜的枣仁儿。

姬疏眼底露出一点笑意:“倒底听进去没有啊,浪费我一晚上。”

郑喆自己也觉得好笑,唇角却扯不出什么弧度:“听见了,思虑过度徒增烦恼。”

姬疏拍拍他胳膊:“回去睡觉吧。明天去见我师父。”

第30章

王城四面围了一圈葱郁苍翠的王室园林,朝觐礼在宫城石门之内进行,隔着一片苍茫林木浩大声势尽皆消弭。园林北面才是真正的宫城北城墙,北出三里之遥,突兀拔起一道高地,这就是皋京北阪。

太庙便坐落在北端最高处,四面松柏森森终年长青,飞檐从层叠翠绿间大斜挑出,使远处的宾客得以一窥真容。

郑喆、姬疏与生不易三人同乘彩绘服车,沿着十丈宽的石道驶入太庙禁苑。禁门一左一右矗立两座玄黑华表,有卫兵执戟守护。递上手谕得入禁门,龟龙麟凤石刻夹道,尽头一座六丈高的玉石坊,正中镶嵌两个斗大铜字——“太庙”。过了石坊,便是巍然雄踞在三十六级台阶之上的正殿了。

服车停在石坊外,三人徒步拾级而上。

太庙虽只有一座主殿,不似王城一般宫殿楼阁层出,但整体布局宏大肃穆,屹立在台阶高处,使人仰望之时油然生出敬畏之情。

“我们先去那里找人。”姬疏指了指主殿旁的一条小径。小径漫入满坡苍翠的林木中,直通太史寮办公处。

殿里出来一人拜揖作礼,侧身牵引宾客入殿。

郑喆抬脚正要走去,姬疏突然叫住他:“郑二。”

郑喆回头——姬疏看着他:“强求不得的事,紧张也没用。”

郑喆这才松开一直下意识紧咬的牙帮,嘴唇微微阖动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却只草草点了个头,跟着执事进到太庙主殿去了。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禀赋之疾困扰了他二十多年,人生许多愁苦烦忧、力不从心皆由此而生。虽然他也曾有怨怼,甚至对远山说过“君父如此不信任,病好了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不医”之类的话,但于个人而言,有一副好身体能享得漫长寿命,当然是求之不得。

就算痊愈不能强求,哪怕一天能少喝几副药呢?哪怕可以不用医女每日随侍呢?哪怕可以不用做什么事都有无数眼睛或忧心忡忡或幸灾乐祸地盯着,就因为他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无比身娇体弱的病人呢?

许多年前发生在亓文王太子身上的奇迹,能不能在他身上重现?

执事领郑喆入殿,绕过牌位供奉,停在殿后角落里一扇隐蔽的青铜小门前。门上是铁汁浇注的两个字——“窦窖”。执事从袖里掏出一柄钥匙开锁,一点昏黄灯光从缝隙里泄出。“公子请。”执事推开门。

窦窖埋在太庙地底,一条狭窄走道向下延伸,两旁石壁各亮着一排灯架。执事取下一支,在前领路。

最初是因为姬疏记忆不全,他们才试图到窦窖寻找当年山无鬼的医治记录。但如今姬疏已恢复记忆,山无鬼也显露踪迹,除了为进太史寮须得求一道出入太庙的手谕外,再进窦窖似乎没有多少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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