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去?为什么?”伶香眉头皱紧,未曾想过会是这个答案,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你要留在这里?”
安和点点头。她想过了,留在这里,许是最好的。人走了,痴缠的念想也定会跟着断。若是跟着回去,故园旧土,怕是更难相忘。她努力了这么些年,好容易不再回首过去,万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不说话,伶香有些着急,伸手拧了她一把,咬牙道:“说话呀?在这里呆了许多年,呆傻了不成?好容易能逃脱这处苦寒地,怎的又犯拧耍性子?”
安和没接话,任伶香说完,而后翻身抱住伶香,下巴搁在伶香肩头,许久,才闷闷的瓮声,“呆着这里,左不过做活苦。……随大军回京,就是心里苦了。”
日日常相见,她放不下。
“……”肩头沉甸甸的,伶香心也跟着沉下。
安和在伶香肩头蹭了会儿,察觉到伶香异常的沉默,猛然醒神。她支起身,一脸紧张的盯着伶香,“你呢?你要回京?”
伶香掏出手帕,捏在手里拧巴,许久,板着脸点头,“嗯。……安和,我不甘心。”
伶香生于风尘,自小的愿望便是逃脱烟花地,寻一良人,举案齐眉,相夫教子。只后来从良跟错了人,傍身之财被骗尽,才重陷混沌。
安和知晓那些过往,也知晓伶香逃脱生天重寻良人的决心,便也不逼迫。只眼泪憋不住,静默片刻,她眨眨眼,咽下喉咙口的哽咽,点头附和,小声问伶香,“京城不是扬州,你不熟悉,到了之后,要到哪里讨生活?”
大军回京,京城边防不知容不容军妓。若是不容军妓,便只能在城外被就地放逐。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之间,该如何生存?
安和担心着。
“你不是和我说过么,京城有名的销金窟燕春楼么。”伶香不在意,伸手从布袋里摸出安和向贺长云讨来的玉骨生肌膏,豪爽的挖了一团抹在手上,无谓的笑笑,“什么都不能做,便只能做老本行。”
她笑着,嘴角却不上扬。安和看她兴致勃勃的搓手保养,抿唇,也是,像她们这类女人,也只能去那些地方,只是已经出来了,再回去,受那种罪……想着,她抬眼复杂的瞧了瞧伶香,欲言又止。
“你别那样看我。”伶香拍她一下,“你要我和你一起留在这里,起早贪黑做香包出去卖,我做不来,也不愿意。若是能有机会再试一次,我就一定要回去再走一趟。……我天生就这个命,求不来的。”
“……那要是再走一趟,也等不到想等的人。老了之后你要怎么办?”
“老了?我活不了那么大岁数。”伶香不在意的大笑。
营帐里的篝火烘然,伶香笑着,安和却清楚的看见,跳动的火花映在伶香眼里,照出两汪清泉。就像初春回暖,从雪山上汩汩涌下的溪水。
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在帐中此起彼伏,安和静等了会儿,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钻出来。伶香窝在被子里睡得正着,白日里因着回京的事情哭了好几趟的女人,也呼吸沉沉。安和替伶香掖了掖被角,轻叹一声,穿戴整齐,走出帐门。
风凛冽的刮在脸上,冷硬硬如刀刃。安和寻了个背风的地儿坐下,裹紧小袄,把脖子缩在领口后,好歹挡住些许寒意。星空璀璨,暗黑天幕被风卷着,星光随之明明暗暗,像极了那年夏天在小院里到处漂浮的萤光。安和呆呆的看了会儿,手脚僵硬不得动,许久,她抿了抿唇,强撑着站起,往最中央的大帐走去。
大帐里灯光还未熄灭,贺长云瘦瘦长长的剪影晃动着映在帐篷布上。他提笔伏案挥毫,模样专注且认真,寒风吹来,帐篷布飒飒发抖,影子也颤了又缠,莫名的就多出点缱绻。
安和想到林安秋的那封信。她盯着剪影看了会儿,扭头离开。大帐帐门却在陡然掀开,一股热浪扑出来,撞得人暖洋洋的。贺长云手掀着帐门,微低着头,躬身正准备出来。
他惯常般的看文书至深夜,今日却总感觉缺了什么似的。再抬眼,便发觉往常窝在火炉边取暖的小女人不在了,帐中少了她身上的甜香。他猜测着可能洗漱去了,等了又等,却不见人回来。心头没由来涌起一股子烦躁,贺长云捏捏额角,出门要寻她回来。
谁料一掀开帐门,便见小女人呆怔怔的立在门口,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在这儿?”贺长云走过去,抓起安和的手,入手一片冰凉。他皱皱眉头,把她的手裹进掌中,“外头这么冷,出来做什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人往帐里带。
安和挣了挣,没挣开,索性随他去了。贺长云将人拖回大帐,脱了她的外衫,又给火炉添了几根木柴,取下火炉上热着的茶水,倒了一杯给安和灌下。安和蜷在火炉边,捧着热茶轻啜半晌,僵直的四肢才慢慢回缓。
贺长云盯着她放空的模样看了半晌,心头重了几分,伸手拉她到怀里,“在想什么?”
“……没有。”安和回缓过来,笑一笑,爬出他怀抱,又往火炉边靠了几分,抱着双腿摇头,“只是太冷了,不想动弹。”不过短短半个冬天,她便好似习惯了这种刻意的温暖,再也忍受不了过往的寒苦。
贺长云看着她额前垂落下的碎发,抿了抿唇,再次强硬的将人抱进怀中,“我知你在想什么……回京后,我会好生安顿你。若你想回家看看看,我会找机会带你回去……”
回京命令下达后,她便一直闷声不说话。他知她也在想,回京后的生活,不会太顺畅。只他是一定要带她回去的。他不能放她一个人在这苦寒之地。
贺长云这么想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回京后的安排。
安和被他拘在怀里,心里拥出些说不清的滋味来。想哭,又想笑。她瞧着他好看的侧脸,扯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眼泪却先淌了下来。家,她有什么家呢?若是有家,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度过无望的五年。
察觉到她顺着眼角淌下的泪,贺长云慌乱了下,把她压进颈窝,低声轻哄,“不哭了……回去便好了。”
安和摇摇头,贴近他脖子,重重咬了一口。牙印起先泛白,而后慢慢灼红起来。贺长云僵了下,身子慢慢挺直,顿了片刻,他抱人走去榻边。
安和安安静静的任他动作。他附身下来的时候,她反搂住他肩膀,强压住恐惧,努力迎身配合。明日大军拔营,今夜最后一次,若是侥幸能留下个孩子,也算有个盼头。
第31章 姻缘债(十三)
大军整列出发,妇孺跟在队末。除了少许被留下的老弱病,其他的女人们个个面带笑容,虽说回了京城,依旧身份底下,但能回京,便是一份期盼,总好过在边疆苦寒地,日日煎熬。
火头兵让出一辆破驴车给伶香她们装行李,女人们嘻嘻哈哈的把需要的东西往车上搬。安和站在帐门口,见伶香把自己所有的家当绑好,才舔舔唇,走过去拉伶香过来。
她拉着伶香在避风处坐下,“你要走了,也不知你这一走,我们俩何时能再相见……我没什么东西送你,这罐玉骨生肌膏也给了你罢。京城里鱼龙混杂,你到了那里,万事定要多加小心。”说完,她从怀里将捂得温热的润手膏摸出来,递给伶香。
伶香盯着安和冻得通红的手指,摇摇头,把药膏推回去,“我不用这个,你留着自己用。”边疆苦寒,药膏难得,每日干活归来,抹上一点,手便不会疼得开裂。
安和很坚持,她指指伶香结了薄薄一层茧子的手,把药膏塞进伶香腰间的小口袋,“收下吧,这个有钱也买不到的。想去燕春楼,这些养护药膏,定是需要的。”
“……”伶香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两个人促膝坐着,不知该如何告别。直至牛角号呜呜作响。
伶香爬起来,拍拍沾染上的泥土,偏脸看安和,“我走了。”
“嗯。”安和憋着眼泪,上前抱住伶香,“回京路途遥远,你千万当心。”
“跟着军队走,不会出什么事的。倒是你,留在这里,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伶香也抱了抱她,柔声安慰,重重一下后,她摘下安和缠在她腰间的手,蹬腿跳上平板车,“走了。”
安和点头。她站着原地,强扯着笑,一个劲儿的摆手告别。队伍绵延了很长很长,驴车轮子骨碌碌滚了好久,声音才一点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