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传来诡谲的窃窃私语,似乎有无数怨灵,兴奋而痴狂地包围着他,贪婪而怨毒地盯着他每一寸肌肤,而离他最近的声音,他更是无比熟悉。
正是今日死于他手的汉子!
原本粗犷的声音带上了诡谲的凄厉,不仅毫无阳刚之气,反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怨毒。
他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却能感觉到,那怨灵在他身后,在他耳畔,一点一滴地靠近……凄声幽幽,磷火如残烛。
诀弦自然是不怕的,寂玄当初在他百岁时对他的历练远比这诡异可怖万倍,但此时,他却不得不担心屋子中的楚女,外头已是如此,屋子里头……她一个人……
诀弦闭上眼睛,黑色长睫在夜色中有种奇怪的,肃穆的妖异。
夜色寒寂,孤月无声隐入秋云,透过一片灰雾凝视着世间的神子。
他缓缓睁开双眼,一双青色的竖瞳在暗夜中冰冷粲然。
眼前的世界在那一瞬间急速变幻,身体里有些什么东西被快速地燃烧消耗。他看见一颗歪着的、扭曲的血色脑袋,出现在他面前,枯槁的嘴唇正在冲他微笑。
果然没错。
命轮终究不曾改变,只是他的出现,让这场浩劫选择的角色,对换了一下位置而言。
《九域书·钧域·洪荒逐天卷》载:魔帝棫浮自爆于极渊后,诸魔被鬼族斩杀大半,雎鸣、猎天一脉几乎灭绝,而血魔之流,则窜逃到各个法则不完善的小世界,陷入沉睡,再难追寻。
钧鬼吞噬恶念而生,此间命轮本载曰,钧鬼食魔灭世,可他灭了钧鬼,钧鬼的碎体沉入此界此山,反而被血魔吞噬。
山间近日的异花,便是远古战场上的亡骨花种,随着血魔的苏醒而复生。
魔帝棫浮,是“失神纪”中唯一一个连羲祖都认可的存在,若是在世,连他,都不能确保在不动用法则的情况下赢过他。
而血魔一脉,虽不是如雎鸣、猎天般在“失神纪”中昭临四方、呼风唤雨的人物,却也堪称一方大能。若是他神力尚在,于他自然只若蝼蚁,可如今……
没有生物能伤得了他,但他却不一定护得住她。
青瞳妖冶,他透过虚无的幻象,看见房中身着素色单衣的少女,皱着眉头侧躺在床上,身上被子松松地盖着,纯美随意间却有若隐若现的曼妙勾勒,不胜旖旎。可少女神色间,却有些隐隐的痛苦。
诀弦心中蓦然一沉。
血魔初醒,需要以生灵为祭来恢复灵力,她前世为西幻羽神,天生神体,元神充盈,却又全无术法保身,自然是最好的祭品。
歪着的脑袋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大概是觉得他应该没有楚女好吃,就又把头转了回去,一动不动地盯着榻上的楚女,做了个舔唇的动作,可张开的口却是黑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它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地又转过去看身后的少年,似乎在被什么所困惑。
少年身后,一具青白的凶尸发出低沉的嘶吼,却迟疑着不敢上前。刚离世的凶尸术法最强,怨气最重,何况面对的正是杀死他的人。可少年身后的那具凶尸,虽目色带赤,神色间却是难以言喻的畏惧与惶恐,如果不是被血魔操控,只怕顷刻便要跪在他身后。
诀弦未满百岁时便被寂玄扔到鬼界历练,半部功法不会,却硬碰硬靠本身神力打遍鬼族王室,断骨裂肢亦未曾稍变颜色,冷厉悍然得连寂玄最后都说不出个不字,可如今他封印未解,眼见少女在房中面色越来越白,心头如乱麻难断,竟是第一次生了惧意。
惧她分离,惧她惊怖,惧她受伤,惧……他护不住她。
该死的封印。
墨发少年闭上双眼,任由悍然的元神溢出。
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地燃烧消耗,千年所得只换一息之力,但没关系。
她必须好好的。
未满千岁的少年神子从未尝过分离,时光与生死于他而言是太过没有意义的东西,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便理所当然地希望她永远地存在,永远地如初见般鲜妍美好,而这样的希望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并没有去深思。
他此时神力全无,却可以以元神之灵体遁入室内,破除此术。
只是毫无灵力,离开神体的元神,较之凡人并无太大差别——稍不留神,便是重创沉睡,一梦万年。
楚女只觉得自己这一觉很沉,梦里自己似乎醒过几次,眼前却只有一篇白光,什么也看不到。可/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抽离,清晰的感觉到力量一点点消失,却连自己的存在都感觉不到。全然的无能力,那样令人绝望的炙痛。
那样的痛苦不知何时停止,她听见奇异的嘶鸣声,苍凉阴枭仿佛远古的战场,黑色的花株自白骨之上缠绕而生,迎风开出妖娆的血色花朵,转瞬即逝。她指间有奇异的粗糙的冰冷的质感,金戈铮铮,她看见容貌奇异却有着强悍生命气息的蛮荒战士,看见冷漠精致,黑色衣袍沾染血污的孩子,看见无数生灵在她的王座之下俯首称臣,看见黑色大鸟无声翔过灰暗的蛮荒天际,冷戾尖锐而肆意孤傲的绝艳容颜,看见□□枯血色染就的战袍。末世王者,苍凉梦魇。
那是属于谁的记忆?
她垂首,看见自己身上华丽的凰烨衣,七道云纹彰显着一界主神的尊贵威严,云海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天地万物俱在她之下,浩渺无烟。她抬眼,看见那个小小的婴儿。
他尚在襁褓中沉睡,沧海桑田,鲲鹏万里,大椿枯荣,都无法让他有半分波动,精致的面容无悲无喜,尚且是个不通人事的孩童,却已有了九天之上尊神的冷淡漠然。
已成长为惊华少女的她身着华丽的七纹凰烨衣,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瓌姿艳逸,奇服旷世,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她一步步地走近,沧海桑田,大椿枯荣,烂斧沉珂,万千世界,尽在他们身后,
……
空气中炸开奇异的芬芳,浓烈馥郁却又纯净明亮,瞬间将所有的疼痛拂去,那芬芳掠过她的唇,伴着一点难以言喻的腥甜涌入喉口,让所有的梦魇退去。
楚女醒来时,是晨光正好,岩缝间一株兰草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她眨了眨眼,有些记不起睡前的事了,一回头,却被身旁面色苍白的少年吓了一跳。
多年后在诀弦的记忆中,总是有模糊的、清亮的、浅色的灰雾,似隔云端让他望不见前世。
他不太记得清楚女是怎样醒来,怎样照顾元神受创的自己,怎样沉默的,捱过那样诡异而惊险的时光,并最终选择了那样的方式救下自己。
她并不知道,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伤到他。她只知道,他为她不顾生死,那她亦必当以生死相随。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山上已是难觅半点生机,连她亲手植下的棠梨,都浸上了灰败而妖异的魔气。
她当年被血魔吸取大半精气,气息奄奄,他用仅剩的气力割开自己的心脏,以心头止血来保住她的命,自己却陷入了沉睡。
说是沉睡也并不准确,他的神魂常常溢出体外,看身外所发生的一切,身体却始终无法醒来。
仿佛被死灰掩埋的火种,他知晓它的存在,却无法找到它,更无法预知它会在哪一天爆发。
那些日子里,似乎又有人来过几次,他不知她是如何应对的,却见屋中多了数卷沉沉的,以小叶紫檀木镌就的古卷。
血魔将出,天生异象,旱洪地动,瘟疫肆掠,要些四出,这些“大”的背景在他的记忆中被无限虚化,只有他与她一日日在山间小屋中,在阵法之中,他在她身边,却无法触碰到她。
少女渐渐沉默。
后来,又是怎么变成那样了呢?
她饮下他的心头血,又有他先前布好的阵法相护,血魔自然无法再伤到她,起初,他很放心。
可心头那隐隐的不安却在少女手中带着檀香的古卷中无限扩大。到他真正醒来的那一日,已是太迟太迟。
生灵涂炭,哀鸿遍地,她以血液为引,以魂魄为祭,终于斩杀血魔,让他被吞噬掉的四分元神归位。
他从前觉得她太脆弱,一点刁难便会忧虑许久,在旁人面前说出一句话似乎都艰难万分,忧谗畏讥不外如是,孤居山中,平日做事也是愚钝缓慢的,常常为看一朵山茶花开而在那里呆愣许久,旁人一日可以做好的事,她却往往要用两三天。做事也不擅变通,若非天生那一点对草木的感知力,只怕根本没法在这山间存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