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少秋是周凯一手雷厉风行扶上位的新人,周凯要用他吸引注意力,明捧暗防无可厚非。洪少秋自认表现足够严谨完美,他执行力强,浑身透着一朝得势的自傲,又显得对周凯极尽感恩戴德。周凯用他给白鹭鸣开刀放血有百利而无一弊,对周凯来说,让这把刀割掉毒瘤,事后随时能为圆场面将他视作弃子。对洪少秋来说,再没有比扯虎皮仗势更方便摸清海港城底细的机会了。
但风雷二堂根脉颇深,放血放到内讧这种低级错误不该是周凯这种聪明人做出来的决定。
洪少秋心思急转电闪,为什么?为了试探他?
他脑子分成两半,面皮上露出欣喜道:“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算怕了那帮老不死的三天两头上您这参我一本。”
周凯按着太阳穴,半仰着头觑他:“你还知道?”
洪少秋有心打听:“凯哥我给您按按。”他得了周凯点头许可,绕到椅背后扶着周凯的头,力道适中,暖热的手指一下一下捋着太阳穴揉。他能感到那层薄喇喇的皮肉下血管剧烈的跳动,跳成这样,人多半头痛欲裂。周凯在他手掌心里渐渐放松下来,是被他按舒坦了。
“您最近熬通宵太多了。”
周凯不搭理他,顺着力道长舒一口气。
洪少秋反倒愈加确信他这些天夜里少眠,不知在忙些什么,见得不到回应,避而言他:“您刚才说我知道什么?哪个孙子又打我报告啦?”
“说你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抱着我的大腿往上爬,多半没安好心。”周凯懒洋洋道,“这些屁话你用问我?”
“怎么不用问。”
“那我只好问问你,上周建材厂的阿铁为什么叫你揍了个半死?”
指尖一顿,洪少秋哂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您,都是小事,嘴巴不干净,您不高兴我再不揍人了。”
“得了便宜卖乖。”周凯反手捉住他的手,只用一点力气,慢慢带着,让洪少秋前倾探身,把脸颊贴到他旁边,拿气音儿问,“重复一遍,说什么了。”
洪少秋咽了咽。
“喏,重复一遍。”
“他说,我得了您青眼,只会往床上爬,不然凯哥凭什么三天赏个场子,半个月送个堂口,包养女人一样捧着我。”
周凯闷笑一声,另一只手捏捏他脸蛋:“你介意?”
“没什么介不介意,听得不爽就揍了。”
周凯松开他,淡淡道:“那就继续让他们这么以为。”
洪少秋直起身,自上而下看着周凯:“那凯哥也得包我啊?”
周凯只低笑:“滚,办事找女人去。”
室内装潢气派豪华,仿古的大红木雕梁画栋,够贵气,这层贵气压下来也够沉闷。洪少秋走到窗户边唰啦一把,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晴日阳光瞬时照进来,窗帘掀起的细小微尘在光芒下纷乱浮动。
周凯眯着眼睛不满:“阿秋。”
洪少秋俯瞰楼下停着的两辆黑色轿车,一辆是周凯配专职司机的私车,一辆保镖开着。别墅周围花草茂盛,他不用仔细打量也知道三米间隔就埋着一桩暗哨警备。严防死守的武装力量包裹住白鹭鸣的心脏,外边的人进不来,里边的人不透气。
“白天嘛。”洪少秋回过头,早就妥帖地换上一副刚推门进屋时的兴致勃勃模样,“亮堂亮堂。”
07
他有两部手机,一部膜壳没有初始壁纸的iphone7,一部掌心大小的方块机。
此刻都没带在身上。
洪少秋四敞大开地翘腿坐在长条沙发上,左手揽着夜总会最正的妹,气急败坏嘟囔:“什么他妈鬼地方,三天两头丢手机。”
周凯让他来找女人,那他就来找女人。
女人给他喂酒:“秋哥在这儿还忙什么正事嘛。”
“正事总是要忙的。”洪少秋变魔术一样从她身后摸出女人还缀着一只挂件的手机,“借哥打个电话。”
他叼了根烟出门拐到厕所,迅速把一张新卡换进去,拨通烂熟于胸的一个号码。
响了三声,依约接通。
那边一声不吭。
洪少秋吐字清晰:“诚哥,天儿不错,出去跑个车不?”
那边闻言才道:“俱乐部来新车了?”
“新车,状况良好,老板跟咱之前打听的风评出入不大,挺靠谱。”
“行,留着吧,放放再看。”
“好。”
电话挂断。
洪少秋拆出手机卡,丢到马桶里按下冲水纽。
漩涡卷着秘密下坠。
第四章
08
风堂雷堂闹了半个月才尘埃落定,争抢一单缅甸人的生意,雷堂出叛徒,把交易地点捅到了警方,周凯上上下下好一顿打点才安顿好进去的兄弟们。雷堂几乎树倒猢狲散,风堂堂主俞克山折了亲哥哥,踩在雷堂乱成一锅粥的时间点上大肆操办葬礼,阴着一张脸给周凯摆威做派。
老天爷应景,下瓢泼大雨,周凯面色如常,笔直地立在正中央扶棺木。牌位立好,他礼数周全上前敬香,话事人亲自送灵,已经算是给了天大面子。
一套场面过后,俞克山带着家里老幼对棺嚎啕,哭骂雷堂背信弃义,连带指桑骂槐周凯不尊老不敬上,大刀阔斧坏白鹭鸣风水。天际乌密密黑云压顶,闷雷顺着雨水砸下来应和哭号,洪少秋站在周凯右后方落半步的位置,静静看他举着黑伞,手指攥着伞柄压出泛白的关节。
又一声闷雷,旁边阿仓嗤笑一声:“渡劫呢?”
几个雷堂的人偏过头冷喝:“你说什么?”
“渡、劫、呢。”阿仓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笑眯眯咧开嘴。他伞打得不经心,额头淋了雨便随手一把抹到脑后,“瞧瞧这声势浩大的,雷声大,雨点也大啊。”
半跪着的俞克山也不哭了,推开给他撑伞的马仔站起来,眼睛直勾勾盯着阿仓似笑非笑。
阿仓随手撂下伞,双手摊开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在大雨中大笑着原地几步晃了一圈,扬着脖子向俞克山半倾身,极不走心地告饶。他扫视过一众黑压压的乌鸦,又意味深长地看看周凯,随即双手作揖冲牌位弯下腰高喝道:“俞爷好走!天劫不畏!飞升成仙!不老不死永生不灭!仙境极乐无所忧愁!”
俞克山神色狰狞,扯起嘴角:“好一个飞升成仙。”
周凯淡淡看了眼阿仓,阿仓抹一把脸,站回他身后。
俞克山冷着脸讨教:“凯哥。”
周凯不看他,转头望向牌位盖棺定论:“死者为大,俞爷好走。”
他的声音不大,几乎说得上是低沉沙哑,但在轰鸣雷雨中字字金戈,清晰可闻。洪少秋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补上了洪亮的一声:“俞爷好走!”身后各大堂口跟着喊开,请来的颂经和尚靡靡梵音绕耳绵延不休。
渡劫,他们这种人,渡不了。
天打雷劈,遭天谴罢了。
葬礼铺张奢侈,刚谈下一大笔生意的缅甸人也请来了,洪少秋跟在周凯身后周转几桌谈事情。酒不少喝,什么时候周凯喝得太频了就上去替几杯,他这个位份想替周凯的酒起码三倍量,对方一杯他三杯,面不改色往喉咙里灌。
缅甸大佬叫丹拓,把周凯拉到一边勾肩搭背好一阵,两个人挂着微醺的笑意交涉,散开时表情都很满意。洪少秋只知道谈了桩大单,不是毒品,是建材厂那边的珍稀木材和一些水产,多了周凯从没跟他提过。和丹拓谈完,周凯叫阿仓单独过去聊了几句,没让洪少秋跟,看口型像是有运输安排。
周凯默许内斗拆了雷堂压了风堂,把两堂牵扯不清的缅方交易接手过来,私下安排阿仓跟运。当着他的面做这套,算是很明确地表示轮不着他插手。洪少秋不知道他要什么,只能观望。国安那边实时掌控海港城动向,但只要不牵涉毒品,这种黑市交易的走私上边多半不会有动静。
私自贩毒的事情周凯像是忘了,阿仓近期愈发狂纵,洪少秋看了一阵不远处密谈的两个人,心里莫名发堵。
周凯要什么,他不知道。
周超说他只盼着他哥能活着出来。说他哥,不卖兄弟。
洪少秋回过头,仰脖咽下杯中酒。
回去路上周凯让司机早早散了,说要醒醒酒,举着伞沿路往回走。
他们两个都喝不少,洪少秋满心满肺想回窝睡觉,一路没话说,大佬要走他就只好跟着。走到看不见黑乌鸦的地方时,周凯猛地回过头站住,吓得洪少秋瞬时掏枪拉了保险向后指,动作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