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个字说出口,洪少秋把脑袋往里探了探,周凯毫不避讳,偏过头直视他。
距离太近,近得洪少秋能数清他有多少根睫毛,呼吸交融出潮湿温热的一小片领域。周凯从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抬手拍拍他脸蛋:“你想动阿仓?”
洪少秋斟酌:“他背着您玩毒,碍着您立规矩。”
“你在教我立规矩?”
洪少秋闭口不言,也不道歉。没有手底下其他人诚惶诚恐,说错一句话要立刻吓得跪下来掌掴谢罪的情态。周凯掌帮其实不兴这套,也不兴什么一言堂,但架不住白鹭鸣多年传统,底下人骨血里的等级臣服观念如影跗骨。
两人沉默一阵,周凯率先打破僵局,半真不假地伸出手指点点洪少秋额头:“醋个什么劲儿。”
“没有。”
“上位三个月,一整档堂口交给你玩,重开一家小酒吧也要亲自捧,不够宠你?”
“自然不是。”洪少秋顺势把双手交叠扒在窗沿上,下巴放上去,卷出一个笑容。周凯见他凑过来,上手捏了一把。
洪少秋也瘦,但好歹比他多点肉,两根手指捏着脸颊鼓起一块。男人捏着轻轻拉一拉:“伙食不错。”
没有进一步动作,周凯笑完,倦极了一样阖上眼靠回椅背,洪少秋收起表情立在旁边等了等,见他仍然一副逐客态度,便自行要退下。刚待转身,车里唤了他一声:“少秋。”
他顺从回过头。
周凯坐着,他站着,周凯一双眼睛自下而上望着他。
其实这样看,倒是意外的很圆。
周凯语气如同闲话家常:“少秋,阿仓跟我十年,垃圾巷里托过命的交情,白鹭鸣功劳苦劳都有他一份,我自然有我的处理办法。”他话至此,语气隐晦地柔和下来,“你不知道吧,我有个弟弟,年纪……可能跟你同岁,现在过得,很好。”
洪少秋抿着嘴。
“跟你多说,是因为器重你。我不会亏待自己人,但阿仓手里资源你不要再想。”周凯平静而不容置疑,“白鹭鸣不碰毒,这一条你牢牢记住,不要跑偏。”
洪少秋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周超。
他方才说海港城,说走私线,说白鹭鸣,只为套他的话。以这三个月的了解来看,周凯对此并不上心,放在手里拿捏摆布只不过还要养活底下几百张吃饭的嘴,权力与人情将他架到如今这个位置上,疲懒,但不可能放手。
周凯到底想要什么,他摸不透。
国安卧底任务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目标,如果男人不在乎权钱色,多半有被洗脑的组织理念,无论东非穷凶恶极的恐怖组织还是末路逃窜逼急的兔子,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但周凯显然是连信仰也没有的。
垃圾巷里过命的交情。垃圾巷里的周凯是什么样子,洪少秋从来没见过。
他是怎么把周超干干净净地摘出鬼蜮地送到朗朗乾坤下的,洪少秋不知道。
他只见到周凯游刃有余,见到他无欲无求无所执。
话说完,周凯径自复又阖上眼休息,示意司机关窗开车。单向可见的防弹玻璃缓缓升上去,把那张侧脸一寸一寸掩去不见。
洪少秋站在原地,不自觉攥紧拳头。
第三章
04
编号?
巧啊,连着的,同一栋宿舍楼一起走吧。
臭小子,你这俩月拉练风吹日晒怎么还白白净净的。
过年不回家啊?
……那你家里,一个亲人都没了吗。
有个哥?你哥呢?
行了,不提这些糟心事,我比你大两个月,你叫我声哥吧,跟我回家过年。
哎!憋憋憋掉眼泪儿!你怎么这么爱哭啊!
×
洪少秋一拳揍上同期培训生:“去你妈的,不会说人话给我闭嘴。”
“这操性的小白脸滚来警校活该挨揍!滚回家找他那毒贩哥哥去!”
“你他妈才小白脸!你他妈才滚回家!”他揍一拳,骂一句,“我他妈不打得你这辈子说话前都要捋一遍我就不姓洪!”
×
“哎……”洪少秋拿胳膊肘轻轻碰碰旁边的青年,“你哥真是贩毒的啊?”
“……他不贩毒,我不信他贩毒……但他……档案里那个周凯,是他……”
“他知道你在警校?”
“知道,我哥不认我。”
“算是知道你每年为啥没处回了。”洪少秋胡乱把浸着双氧水的纱布往伤口上敷着,点了根烟,“恨他不。”
青年有一双澄澈正直的圆眼睛,认真地睁大:“不恨,我哥不混黑道,我俩早死了,他怕连累我才不认我。我知道他过得苦,我当警察,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他活着从那里面摘出来,不管坐多少年牢,我养他一辈子。”
“多大点事。”男人被双氧水沙得龇牙咧嘴,“既然肯坐牢,到市局投案做线人,拿个重大立功傍身,不会丢命的。”
周超笑笑:“洪哥,跟你私底下说话,也不怕政治不正确。我俩这条命是龙头老大给的,警队有兄弟,黑帮也有兄弟。我哥……不卖兄弟,他要是能翻脸不认人,就不是我那个哥了。”
洪少秋没吭声,半晌,狠狠嘬一口烟:“你哥真是傻逼。”
05
编号,没有编号。
警号?
今天开始你也没有警号。
案台摊开档案,马赛克画质的照片,挺拔瘦高的背影,寸头,独自一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新身份,孤儿,黑户口,德福巷入口那家酒吧划归白鹭鸣,随便怎么混进去。
正常毕业进分局,基层干两年就能往上爬,有前途有仕途。选了这件任务,摸爬滚打,也许一条命也要折进去。
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警察,金色盾牌。我要是为了安稳工作一路高升,就不进这个学校了。
也是傻逼。
06
洪少秋携一身凉风推开门,声音兴致勃勃:“凯哥!成叔说您找我!”
室外阳光大盛,室内晦暗阴沉,屋子拉着窗帘也没开灯,洪少秋下意识眯起眼睛适应黑暗,站在门口反应了一瞬,才迈了半步进去,反身关上门。
门一关,屋子又暗下来。
“凯哥?”
周凯整个人窝在转椅中背对着他,抬了抬夹着烟的手示意他先坐。洪少秋不扰他,听话地走到他身侧站定。周凯闭着眼睛,手指曲成坚硬的指节一下一下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腕搭在玻璃桌台上贴着烟灰缸,许久不吸一口的香烟燃烧累积出纤长脆弱的一截烟灰,摇摇欲坠。
洪少秋不动声色等待。
香烟几乎燃尽,短到滤嘴这个地步,夹在指尖是会感到灼烫的,周凯像是毫无知觉,隐在阴影中不声不响。洪少秋又小声叫他一遍,略微上前半步,视线跟着那截烟蒂扫到了方才被周凯手指挡住的一小堆白色晶体。
他眼神一凛,身体先于意识有了动作,不管不顾冲过去,一把拍掉了就快要烧手的烟,扶着转椅把手转到亮处:“凯哥!”
周凯随着动作重重顿了下头,随后安静地睁开眼:“……嗯,阿秋。”
洪少秋皱着眉头,看他带着些许茫态,但神智清明,自己咂摸出了莫名其妙来,这才意识到刚才有多逾越,起身后退一步道:“凯哥您怎么这几分钟也能打个盹儿。”
周凯不回他,半眯着眼睛摆了摆手。他看看被拍掉的烟蒂,又看看洪少秋,捏起玻璃上几粒晶状物笑道:“你以为我吸冰?”
洪少秋沉默不语,垂下视线也算默认了。他方才实在冲动,多亏没有太多动作引人怀疑,现在周凯要是怪罪,也顶多骂他没个规矩。
大佬就算溜冰,关他屁事。
他应该功利,懂事,野心勃勃。能用钱权掌控的存在会令人感到安全。
但周凯没有怪罪他的意思,提都没再提,随手扔到桌上:“下边搜上来的耗子,腥一锅汤。这次叫你来也是为这事,风堂雷堂最近闹得不可开交,成叔是风堂出来的老人,不好出面得罪,你承不着人情债,去煞煞那帮老家伙的气焰,出事我托着。”
“您给划个分寸?”洪少秋深呼吸,应下,“我拿把尚方宝剑,也好别叫他们闹到您这来。”
“没分寸,他们闹多大你就威风抖多大,灯塔开业那天不是还来探阿仓的路子?也别想了,我给你一条。风雷不知趣,至于你吞不吞得掉,那要看你胃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