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忠诚。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所以我再问一遍,这里,是哪?”
骄阳下整齐划一的六个字,冲破云霄。
即使未来还要有许多更黑暗的泥泞,即使有些时候,要坚持本心,必须将自己糊满泥巴、金粉裹身,伪装成最不耻的模样。但起码,一切的最开始,他希望他们澄澈坦然,坚信不疑。
明诚看着他们,卷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眼角带了一尾细纹。常日里很难见到他笑,而原来冷冰冰的人笑起来,是这么要命的样子,春风化雨,寒冰消融。饱满的浓墨滴入安宁如镜的湖水中心,漾开那样煊妍的涟漪。
世界醒了。
世界报以惊天动地的温柔。
09
混得熟了,混小子们发现明教官非常面冷心软,实则是个很可爱的人。他爱穿白衬衫,夏天半袖,冬天长袖、毛马甲和大衣,讨厌没有版型剪裁、鼓鼓囊囊的羽绒服,宁肯冻着。还颇有些小情调,侍弄些花花草草。自己在教工宿舍楼前开了一小块地种蔬菜,呆板的办公室里向来生机盎然。
狸花猫自从被捡回去喂圆,就光明正大地成了班宠。
狸花算是散养,明诚照料它,喂饱它,给它驱虫治病,但从来不留它,像是知道天行有常,不该奢求。
但往往不刻意去追寻的,反而自然而然了。
狸花喜欢他,因而对明诚产生责任感,下大雨时第一时间跳回来挠窗。
男人把它放进来,用吹风机吹干爪子和毛。
狸花不以为然,猫科动物站在世界食物链的顶端,何处不能栖息,它准时准点冒雨赶回来可不是没地方避雨,只是不放心养在家里的人类。
雨很讨厌,明诚总要在淅淅沥沥中露出空茫的神色。他的肩膀会疼,披着毯子蜷成一团,翻一本书,或者发一阵呆。他从不苛难自己,生活里里外外无一不精细,煮咖啡颇有一番好手艺,冷了懂添衣物,热了知道纳凉,比邋里邋遢的单身狗们优秀一万倍。
肩膀疼得厉害时,狸花蹿上去充当暖宝宝,用温软的肚皮感谢他,自上而下观察明教官手中捧着的牛皮本。大多数情况下是剪报,男人用手指比着,一句一句念,什么杏花镇来了一批大学生村官,镇长借调到县里当书记了,镇长被县里留下了。
明诚点着纸面呢喃:“《打赢脱贫攻坚战是实现四个全面建设的重要法宝》。”
狸花被绕晕:“喵?”
明诚捏它的爪子:“谁写的呀?这么无聊。”
狸花:“喵喵喵。”
明诚就笑笑。
10
明教官青松一样挺拔的身板实在太瘦,纵使他毫不留情的过肩摔足够让人在宿舍痛哭流涕,也阻碍不了公安大的姑娘们疯狂的倾慕,并力图把他喂胖。衬衫但凡掖进裤子里穿,那条腰……一把就能环过来。眉毛同神色都是英气的,却有种漫不经心的风骨。
非常矛盾的人。
不像食烟火的凡胎浊骨,又稳若泰岱地接着地气。
谁也别想捉住他。
明教官像云像风,是姑娘们追逐不到的衣角。抬头就能望见,伸手碰触才发现,原来那么渺远。
姑娘们送点心,送便当,明教官转头都丢给了小卷毛,小卷毛一时激起千重恨,坚持守卫食物不动摇。十天胖了三斤不是事,最可怕的,姑娘们恨着恨着,发现这里的小白杨一样风景正好,摇曳着展现还没长开的青春活力。
李熏然被铺天盖地的热情包围,顺便承担狼多肉少的怨念,他拖着季白在室内球场边打球边嚎叫,发誓从今以后,吃谁的东西,一定,好好挑。
11
明诚不会亏待自己,他闲来喜欢做吃的,端详手腕,暗自努力,是要吃胖一点,不然怎么向人交代。红烧肉白米饭,浓油赤酱的汤汁,挖起一勺啊呜一口,嚼嚼嚼。
向谁。
向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
岁月缩地成寸。
总有些事,久到自己都以为忘了,却还平心静气地记着。
每当这个时候,明诚就会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老了,老到坠进海底,化成礁石,等一场海枯石烂。
行行重行行,相去万余里。(无名《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12
星期二。
狸花叼着手表满屋乱窜,明诚里里外外地逮它,狸花跳到桌面上绊倒墨水瓶,铺开的还没来得及剪贴的报纸糊成一片,顺着牛皮本子洇下去。明诚不追了,低着头,走过去整理,看不清表情。
狸花嗅到山雨欲来,它探着前爪凑过去,明诚啪地一拍桌子,它吓得跳上窗台。
实在是罪过,这么好看的脸没了颜色,咬着下唇,委委屈屈。
一人一猫僵持了很久,男人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吧,要是能一切顺利,也用不着了。”
狸花不懂七情六欲,不懂口是心非。它今天想吃小鱼干,就来吃,明天想去惹季白,就去闹。不知隐忍为何物,也不曾明知不可为而为。
不懂……是幸福的,无知无畏,无爱无忧。
13
作训室里面,巨大的玻璃窗折射进阳光,海绵垫和沙包也变得温柔,明教官兴致不错,踱着步慨谈。狸花嗅着阳光下的他昏昏欲睡。
今天的明教官是露水味儿的,朝露,充满迫不及待的青翠欲滴。
外面有人敲了敲窗。
咚咚咚。
狸花不满地咪一声,对上一张严肃的脸。
男人觑了它一眼,本能让它汗毛乍起,见了天敌一样猛地弹开,夺路蹿到明教官脚边。
明教官不理它,明教官面朝窗外,一动不动。
桂花,泥土,芬芳的风。破冰的江面崩塌碎裂,千万个味道混杂在一起,狸花嗅到一丝烟火气。原来那不是荒芜的雪原,也不是踽踽独行。
利刃被沉稳的手握住柄,明信片落了款。
明楼往作训室窗外一站,明教官就一把被拽回了这该死又迷人的人间。
14
明诚绷着脸,出门向来客点点头,回头瞪一眼学生,拽着人往操场走。
操场边,明教官翻来覆去地捏手指:“大哥回来做什么。”
“清场子,拿报酬,收利息,一样一样慢慢来。”
“大哥现在是什么身份?”
“我现在……算是个政客。”明楼挑着眉,“一无所有的政客,从小地方调回大城市,初来乍到。”
明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大哥,来这儿做什么?”
明楼云淡风轻:“我的人在这,自然是来带他走。”
明教官忍了又忍,终于扬起嘴角。
眼睛眯成两弯月牙,呲出一排小白牙,盒盒盒盒盒。
作训室窗边簇拥着一堆小脑瓜,小卷毛压在小炸毛肩膀上抻着脖子看,大家面面相觑,神色惊疑。他们年轻的教官原来是会大笑的,从来没见过的笑法,爽朗傻气。
像个孩子。
15
狂风未起先袖手的冽冽青松,立惊涛而身止水。
陡然焕发出蓬勃生机。
他终于籍由这双眼,看到了他的万古人间。
第三十三章 番外四 百代千秋
01
三月末,春和日丽。
春天让人想到什么?小赵医生说,万物萌动。
春天,草长莺飞的春天,李副队整个人摊成一张饼趴在客厅沙发背上,两只爪子扒着凌院长的肩膀可劲儿晃:“想出去玩啊!”
日子不经混,眨眨眼如白驹过隙,笑纹又要添几条。李副队这几年在市局愈发得心应手,再过些时日,季白提上去,他这个副职怕是也该转正了。
但职称再高也碍不住他私底下十年如一日的活跃,也碍不住他被凌大院长捏着尾巴按着脉门。
凌远八风不动地翻了一页书:“不行,在家歇着。”
李熏然的指尖往他领子里钻,继续磨:“清明三天假,在新市要发霉了!”
“前两天外勤刚把腰扭了嗷嗷叫唤的是谁?”凌远脸没板住,无奈地反手握住两只不老实的爪子。
“没谁。”李熏然大言不惭,“真没事了过去好几天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难得休假,你好好在家休息。”
“真没事,你别不信啊,要不……你晚上试试?”
一日不见,狮当上房揭瓦。这两年把他惯坏了,当初那个撩完就跑含羞草似的李副队好像从来没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