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金色盾牌么。”
“是,他说过一句话,三哥后来老挂在嘴边教育新人。他说,做刑警,难的不是聪明地战胜了罪犯,而是在罪犯逃脱、人质死亡、同伴毁伤之后,不被未能阻止的血腥屠戮击溃。这一辈子啊,在穿警服的所有时间里,面对的都是刀枪,而背后却是鲜花,没法选择,只能拿起枪来尽力去阻止它们。
老凌,惜不惜命的理由,一定要去做的理由,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没看过就算了,但看在眼里了,见过那些刀枪下的玫瑰,才不得不去做。”
——
信息公开发布会现场。
“吸毒成瘾者,身体虚弱、面色蜡黄、精神颓废、萎靡不振,一旦毒瘾发作,有的涕涎交流、顿足捶胸,有的站立不起、咳血不止。毒品对自身、对家庭、对社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伤。”凌远语速沉稳,金戈铿锵,“我市毗邻云北,岭威高速、G316国道、S212省道穿境而过,是金三角地区毒品经云北运往霖市,进而转至潼川、重庆、湖南、湖北、广西、广东等地区地下贩运主要通道之一。附院在医疗改革尘埃落定之际启动禁毒所项目,大力支持扫毒禁毒宣传活动,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信息公布和后续采访非常顺利,告一段落的时候,凌院长坐在发言台后,低头看看自己的领带,忽然柔软地笑笑:“聊到我市的禁毒成果,我……认识一名刑警——”
——
昆杜神经质地大笑,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踱步,绕着李熏然快速走过一圈,上下打量他。室内没有自然光线,唯一的窗户被昆杜用塑料布遮得严严实实,以防狙击手。
“张淑梅当年的懦弱毁了我一辈子,我永远记得第一次上瘾的滋味,你猜猜,你猜猜看,她的儿子如果也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毁掉一辈子,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李副队冷静地扯掉内置隐形耳麦,紧紧包裹在掌心中。
昆杜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不阻不拦:“你怕谁听?”
李副队笑笑:“你不想走了?”
“我不想走,我也走不掉,我走出这里,也逃不掉。”他歇斯底里地兴奋着,“季队长,当我回缅甸看见康沙的黑暗帝国崩在一个卧底三年的刑警手上时,当我回国发现你和那女人儿子的关系时,我实在是——迫不及待。当年打进我手臂的那一针你也来试试,试试看会不会比我更好受。”
昆杜大步走到门口捡回他之前放下的那把枪,走回来放到他手上,兴致勃勃:“来来来,拿着。”
李熏然攥紧枪,室内格局统统被他印在脑子里分析过无数遍,他腕上套着警用微型摄像,实时图像对应工厂平面图,可以让季白他们在外面快速摸清位置制定方案。
昆杜悠闲地走到跪着的女工人面前,刀锋玩味地放在她的颈间比量角度。
李熏然握着枪,什么都不能做。他紧紧捏着耳麦,生怕现在的对话传到外边。
选择保工厂人质安全还是罔顾人质和责任冲进来保他,李熏然不能把季白推到这种选择面前。
昆杜冲旁边的男人一扬头:“去,给我们季队长尝尝静脉注射的滋味。”
李熏然束手无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静静地望着对面女人的眼睛,女人早已经涕泪横流,呆滞地瞪着他,四目相对,看进李副队永远澄澈而直白的眸子里。
没有犹豫,甚至是平静的。
他看着女人眼底绝望的深潭,一片漆黑,没有光芒。
他想到回国的班机上窗外耀痛人眼的红,想到周末下午,凌远笑着叫他的名字:“熏然,下来吧。”
下来吧,我接得住你。
第二十七章 27
李熏然紧紧抓着左臂微微发抖,靠在墙上,意识模糊地顺着往下滑。
眼前浓墨重彩,翻了的颜料掉进水里,融进液体散开,慢镜头,氤氲成明明灭灭的纱。
他耳鸣,大脑一片空白,又忽然感觉面前的色彩被圈进相框,坠到地面上炸裂成碎片。不知道为什么,五感的崩塌没能让他感到悲伤,反而非常宁静,思维和意识上浮、升腾,飘进柔软的云层之中——
然后他感到疼痛。
事实上用力极轻,给他注射致幻剂的男人拿手掌拍了拍他的脸,由着他抖着睫毛栽歪到一边。痛感被极度敏感的意识无限放大,李熏然浑身一激灵。
他看到少年时,在警校迎着毒辣的太阳集训,跑完拉练,一个一个白T恤大汗淋漓地站在操场上。
累得昏昏欲睡,明教官拍拍他的脸蛋,他猛地抬起头,后脑勺险些撞上身后季白的鼻子。
明教官冷着脸,水一样的眸子于炎夏凝结成冰,清清冷冷。
耳边蝉鸣聒噪。
“站直了,精神点。”
“是。”
明诚侧眼瞥过他。
李熏然目视前方,打出干脆利落的立正:“是!”
坚定,笃法。
最重要的,忠诚。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尼采《敌基督者》)
绵软的云层将他拉进推出,他的四肢酸软,伸长了脖颈想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云层又将他拖回,那里温暖而舒适,伸出温柔的触角包裹住他的四肢百骸,云朵哄他睡去,哄他闭眼。
来吧来吧,溺于这缠绵,如果累了,你大可以不醒来。
他回国第一天在附院值守,彻夜乱梦,上帝视角下,俯瞰自己在雪原上奔跑,跌倒不知疼痛。缓步走过来的北极熊,湿漉漉地舔他的鼻尖,倒刺酥麻。
冰冷的四肢被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熨帖,他得到安慰,远离缅甸猩红的血。
反差可爱的抱枕。
凌院长。
凌远。
李熏然长长地吸进一口气,从厚重的云层中挣动身躯,身下的万丈深渊恐吓他:回去,不能从云巅之上下来,只会粉身碎骨。
他微微瞠起双目,瞪视朦晕的天,太阳隐在云层之后。
温柔的声音穿透虚空呼唤他。
熏然,下来吧,来吧,我接得住你。
李熏然猛地睁开眼。
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湿淋淋发着抖。
他用尽全部意志让自己不要呻吟出声,努力平稳呼吸,视线逐渐回归清明。他身边的男人将手按在他肩膀上不让他动,侧脸锋利。
那一针管推进体内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剂量不对,浓度也不对。
他顺从地歪着头躺倒在地上,看着昆杜神经质地大笑,走过来捡起从他手心里掉出来的耳麦,语气近乎亲和地说:“外边的,听到了吗?”
微型摄像早就对向难以分辨的角度,季白按着耳麦发抖:“听得不全,你把他怎么了。”
昆杜饶有兴致:“爆炸这么大动静,人来了吗?”
“谁?”
“庄恕。”
季白另一只手攥成拳,攥紧:“回答问题,进去的警察怎么了。”
昆杜不紧不慢地提要求:“你应该把庄医生叫过来,我再告诉他季队长怎么了,如果他没有来,我可以等,但我不确定你们的队长等不等得起。”
昆杜笃定地踩碎耳麦,他困兽犹斗。
赵寒在季白听到张淑梅名字的时候已经跑去找来了庄恕,国安在工厂后身,明诚切内线过来命令季白,让庄恕进去。那间屋子的地形已经有了大概,窗户的位置确定好,里应外合准备强攻。给李熏然注射的男人是国安很早就埋下的人,不会出大事情。
季白红着眼向明诚发狠:“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国安公安隶属不同,我用不着听你的,这么把自己人往里填。”
“需要我让李局长亲自下指令吗。”明诚言辞冷然。
任务面前没有私情,冲动只能成为拖累。
肩上搭了一只手,沉稳的温度让他镇定,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隶属不同,职责不同,他们之前全部犯了错误,误认为海港城是最终的地点。
国安没有向他报备的义务,谁也没资格责怪谁。
庄恕放在他肩上的手捏一捏,轻声道:“没关系。”
季白咬着牙关:“你们一个两个都埋着秘密。”
庄恕脱了医师袍,让赵寒帮他穿上一件防弹背心:“我母亲和毒品有沾染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和昆杜早年有过牵扯,进去谈一谈,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