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俗人间看见盛世安康,站到高处,窥见魑魅魍魉,书读一些本事长一点的人多半被挟制在这里,恨在浊世中清醒不如长醉不起。
而凌远要站得更高,他自黑暗中索求一条明路,各行各业的探路者勘破那荆棘丛中掩藏的机锋,看见黑夜之上的光。
无知者高歌,一知半解者批驳,都没关系,跌跌撞撞迈进新路的社会像个新生的孩子,总要有人教会她。
李熏然拿脚背碰碰他:“嗯?猜猜看呀。”
凌远笑道:“猜什么猜,差不多行了,下来吧。”
他坐在窗户边缘总让人莫名心慌,走私案还没有尘埃落定,一切都是未知数。
李副队不会有片刻犹豫,他活得其实比很多人想象的都更明白。
“来,下来。”凌远叫他。
背对着黄昏斜阳,李熏然粲然一笑,索性两条大长腿勾着他的腰,直接揽着凌远脖子扑到了他怀里。
临近年关,各关卡检查力度均骤增,附院的信息公开发布会时间确定。
新市公安系统副处级以上警司同时接到命令归队待命——
眼镜蛇推醒山熊,黄金蟒动,山雨起。
第二十六章 26
季白整了整扣在下巴前的锁扣,冲对讲机交代:“三组绕后堵门,小许再去联系家里要工厂平面图。”
“收到。”
“三组收到。”
寒冬腊月的天气冷进骨头里,防弹背心箍在身上,却捂出一身汗来。
“头儿!”赵寒的额头淌着血,顺着车边溜过来,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季白盯着白日下安静的工厂外廓神经紧绷:“有话快说。”
赵寒挤出几个字:“昆杜点名要你进去。”
季白回过头:“叫我进去?”
“……是,谈判专家无从下手,他点名要你进去面对面谈。”
昆杜手里还有工厂的人质,特警和国安的人将建筑物围拢得水泄不通,追逃的过程中已经有一场小规模爆炸和几番交火,现在僵持在这里,偏偏没有办法强突。
没等季白做出反应,旁边李副队已经迅速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季白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沉声喝止:“不行。”
“你心里清楚这样最合理,昆杜现在没有任何机会跑了,他手里的人质是他唯一的筹码。”他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把泥往脸上抹,又将防暴头盔套回去,“你是队长,在外面履行你的职责,我去看看他要说什么。”
李熏然三下五除二搞定自己,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反而觉出一点啼笑皆非来,这个套路他在医院收拾彭奈温时用过,浇湿一头卷毛,假装自己是赵启平。在凌远家楼下被堵在车里时用过,假装自己是凌远,现在又来。
李副队打趣自己,怎么逞英雄都没有新剧本。
却时常忘掉,李熏然,全天下也只有这么一个。
他不替自己逞英雄。
——
时间折回到三小时以前。
市刑警队已经安排好行动组蹲守在海港城各大运线持续将近一周,终于等到昆杜忍不住露出行迹,他们在港口有卧底,是杜明华经营多年的成果,但仍然没有料到那批货竟然不在海港城沿线海域的某个位置,反而一路逼到建材城的一间黑工厂中。
工厂里拢罗的员工常年养在那里,替康沙加工走货,有乡村被骗上来的农民工,也有城里晦涩角落里上不了户口的流民,他们可怜也可恶,昆杜可以不把他们当人,政府不能。
双方在狭窄的甬道内交火,昆杜拖着枪向工厂内部撤退,转过一个弯,加工车间里存着的焦油桶裸露在枪口之下。
——
凌远对着镜子打领带,起先挑了一条纯色细款的,后来想到李熏然上周夸过另外一条斜纹格子的好看,又去换了过来。戒毒所落成的信息公开会下午五点准时开始,各方人员都已经到位,凌远在心里又默念一遍开场致辞。
敲门声响起来。
凌远应声:“请进。”
明省长推门而入,见他正在一心一意系领带,无奈地摇摇头。
“金院长已经去会场接待了。”
“嗯,我马上过去。”
明省长点点头,走到窗边向海港城的方向望去。
“明秘书没跟在你身边。”
“现在没有明秘书。”只有国安对外保防侦察的少校。
凌远不会听到明确表述,但他懂明楼是什么意思。他和明楼一齐向窗外看,两个人望着苍茫翻卷的云层,注目不动。
他们都有些紧张。
四点半,明楼先行坐到台下第一排,向后排谭宗明点头致意。金院长做主持,凌院长带着附院一个党委书记和两个科室主任从侧门上台,镁光灯随着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打在脸上,凌远笑得一丝不苟,抬手向下压压示意落座时,他们在这座城市的中心共同听见遥远的难测的某个角落,一声闷雷般的响动。
凌远的后颈僵成冰凉的一片,他满手细密的冷汗,扶着面前的话筒清了清嗓子。
爆炸声几乎令他失去讲话的能力。
——
李熏然把枪放在地上,举着双手,慢慢从门口往里走,昆杜把玩着蝴蝶刀,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副队的眼睛,另一只手玩味地摩挲着跪在他身前的女人的颈动脉。身后几个男人拿微冲顶着瑟瑟发抖的工人。
“季队长,你好呀。”
“我不好。”李熏然语气平静,“我们的公民在你手里,我当然不好。”
“公民?”昆杜像听到什么笑话,“这些人在内陆活得像蟑螂,要么在棚户区几平米的地下室苟且偷生,要么去偷去抢,进看守所像回家,季队长说他们是公民,非常讽刺。”
“是讽刺,但那是他们回到阳光下之后自己人和自己人解决的事,唯独不需要你来插手。”
昆杜的笑容微妙地僵了一秒。
李熏然不畏惧他赤裸的视线:“康沙是中国国籍,从小在缅甸长大,扩张势力的时候认了一个干弟弟,就是你。我们一直以来以为你是缅甸人,康沙归案后我们才发现你是当年他从内陆偷渡至缅的货轮中捡回去的。”
“没错,我是中国人。”昆杜扭出一个诡谲的笑容,“你们都没查到,甚至康沙本人也不清楚我到底是哪里跑出来的,二十九年前想要偷渡到国外是件容易而没有任何保障的事情,十多个人挤在仓库最底层,逼仄、狭窄,为了一口吃的一口水拳脚相向,一路上接连不断地死人,到达目的地之后,尸体已经散发出恶臭。”
季白按着隐形耳麦皱眉,八几年的中国再乱也不会乱到这种地步。昆杜似乎知道他们的疑惑,仰着头:“至于为什么死人,那是因为被组织偷渡过去的,全部都是当年海港城前身作坊里试白粉儿的小孩。”
李熏然依然举着手,呼吸紧沉。
他们根本不知道昆杜这种程度的背景经历。
“知道我为什么要点名你进来吗?”
“你可以提你的条件。”
“我只需要提一个名字。”男人几乎是畅快的,“张淑梅,季队长一定不陌生。”
——
工厂外,季白倒吸一口冷气,转头问道:“赵寒!焦油桶爆炸伤了的人送到哪了?哪个医院来的救护车?”
“六院离得最近,先到急救,后来附院跟消防一齐到的,这种烧伤程度只有附院收治得了。”
“谁跟车来的?”
“陈医生和……庄医生。”
附院的管理层都在会上,他出任务出了事,庄恕跟车过来简直是一定的。
张淑梅,这个名字他当然一点也不陌生,庄恕的生母,当年在仁和用错药致人死亡的护士,两年后死于一场莫名车祸的护士。他指尖发凉,颤着眼瞳,猛然转头盯着那座如同濒死困兽的工厂。
他们草蛇灰线,他们编网收网,可昆杜穷途末路,想要的根本不是谈什么条件。
——
那个大扫除的周末下午,李熏然骑在窗户框上笑眯眯地。
凌远叹气:“公安系统内上上下下闹出这么多幺蛾子事,你还在这笑。”
“那是我们内部的事,早晚能解决,算不了什么。”
“你呀。”
“瞎担心什么呢。”
“是瞎担心,又拦不住你。看过那么多惨烈和善始难终,偏偏什么都吓不住你。”
李副队背着夕阳挑眉毛,煞有介事道:“看过了才吓不住,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三哥的老队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