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沈思年少浪。”
“……”
“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
无垠嘴角默念那词字之音,走至那亭下,均未叨扰,站立于亭外,听闻那曲中悲凉,不知何时,无垠心中一股强烈痛感袭来,熟悉的感觉,正如无垠第一次听闻此曲和第一次那心间传出的感觉一般,相似无比。
曲,终了。
蓦然,无垠眼角有泪一滴,悄然滑落,并无声息。
“你来了。”那亭中传来磁性而雄厚的话语声,带着磅礴气势铺面而来,不可抵挡。
无垠从亭外走入,面色不改,走近,便行君臣之礼,跪拜道:“无垠拜见陛下。”
“起身。”男子露出身形,月光照入。
无垠起身,望之,方见明皇模样。
无垠虽见半脸,却依然被其容貌所惊。这便是天子之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虽年迈,却依然刚硬,虽疲惫,却依然有浩大气势涌来。这便是上位者长久养出的九五龙气吗?无垠心中惊叹无限。
“怎么?现在又怕孤了?”明皇似乎是观察到无垠的细微变化,便是笑道,似有些恼意,遽尔严声道:“你就不怕孤杀了你?”明皇眸若幽湖,寒光闪烁,深不见底。
“孤命太白前去,令你入宫,你都敢拒绝,现在见孤了,怎么又显得拘束无比?不敢言行?”
无垠盘膝而坐,自知君臣之别,洒然一笑,言道:“自小便闻家中长辈言道,帝皇之人,容貌必定异于常,今日一见,正如长辈之言,心中有些惊异,也属常理。”
“这才是孤想见的人,而非那等普通人也。”明皇语气里,淡出一抹怪异的兴致,继而言道:“怎么你们世家的人,竟然也会弄这些无用的东西,不入仕途,竟然来写拟话本,用以生计?”
“如何,若是你有意?孤现在便可令你成为刺史。”只言片语,便可令无垠迁乔出谷、青云直上。
无垠放声一笑,并未露出动容之色,反是端起那石桌茶杯,用衣袖遮挡,一抿,反笑道:“茶根虽好,应是洞庭碧螺春,杯应该是陛下自那宫中带出,紫砂通杯罢。”
无垠抬起手来,将茶杯放在面前,微微摇晃,似观那茶杯模样,然笑也:“可陛下,虽懂品茶,却不懂如何酿茶。”
“茶如人心。若心伤,茶亦苦涩;若心欢,茶亦清香。”
“可此类茶并非常人可酿,因关乎酿茶之人,若此人,心不平,其茶亦受影响。若此人,心悲凉,茶亦悲凉,无论何人品此茶,皆此味也;若此人,心欢喜,茶亦能品额外清香。”
“可唯独心境不染之人所沏之茶,方能令各色之人,品出各色之茶。”无垠放下茶杯,双眸尽月光照来,若银瞳,有光散去。
“茶道亦人道,陛下深知人道,故茶中会有怪异的味道,而我则是在此茶中品出了充盈鼻息的浓然涩意。”无垠一笑,眉目弯曲,有些怪异:“而正如此茶,陛下想必在宫中每日尝到的皆是些苦涩、怪异的味道罢。”
“请皇谅无垠颓败,平生里最不喜欢这些味道。故此,并未有意愿去那宫中,也不愿为了那些毫无所用的钱财,那些虚荣至极的地位,而每日品尝苦涩之茶,苟活于世。”
“哈哈哈~”明皇原本是有些戏谑之意,是对无垠的质疑,而如今得如此回答,便被对得哑口无言,只得放声一笑,以表心中敬佩之意,可敬意不过一息,便被不断涌来的冰凉感淹没:“若是孤不肯谅你呢?”
无垠微楞,连忙摇头,跪拜,却并无畏惧地说道:“若如此,唯求一死。”
“既然你无心,孤又何需勉强你呢?”明皇笑然,说罢,便是抿茶一口:“果然,苦涩之味甚浓。”
无垠又抿茶一口,便和颜悦色询问道,话语声温和不改:“陛下,你方才所弹奏之曲,乃是《霓裳羽衣曲》?”
陛下一顿,面色稍有暗淡,言道:“今日,孤不再是明皇,你也不必再称呼孤为陛下,也不需行那凡俗礼节。至此,孤今晚便只是一俗世之人罢了,亦或是这故事中人,仅此而已。”
“怎么你也对我所写的《霓裳羽衣曲》有些兴致?”明皇手肘放置于桌上,言已改常,双手缠绕,摩挲,一副好奇容貌,言道。
无垠抿茶一口,轻笑道:“略有知晓。”
“哦?是吗,说来听听,看是否应我当时心中之事。”明皇已不再顾忌身份,便如俗人一般言语着,颇有一番韵味在其中。
无垠手中杯放下,便是寻来那古琴,说来:“古琴,亦‘古筝’,五音十二律乃乐之本。”
“宫、商、角、徵、羽乃五音。”
“夫宫,音之主也,第以及羽;商其次,偶尔为主,古言:‘商,属金,臣之象’;角为三,且角属木,乃为民之象;徵乃四,论徵,乃属火,事之象也;而其五音之末,便为羽,而羽属水,乃物之象。”
“五音表五行,代金木水火土之角,音则全,韵则顺,方可行之。”无垠缓缓言语道,并未焦急,而言语至此,蓦然一笑:“而明皇所写的《霓裳羽衣曲》中,便以商为主,反其宫而次,且角至徵时,跨越而行,乃为变徵之音,却又顺,阳律六,阴律六,终得十二律之声。”
言罢,无垠轻抚古琴,有风吹来,额前须□□浮而起,睫若有晶莹光芒闪烁,斑斓点点,闭合瞬息,便扫琴而去,音韵如风,漂浮至面前,撩起睫发,双眼不可睁,唯有闭眼聆听,正如明皇此刻面容,身随音摆,如娇荷摇曳模样,融入了其中。
“锵~”颤音突止,无垠紧闭眉目睁开,蹙眉,手停了下来,明皇亦被其惊醒,无垠眸中若有一股瞬息的悲伤滑去,手指微颤,无垠咬牙,终究还是将古琴放置在一旁。
明皇有些不解,便询道:“为何不继续弹奏?”
无垠抿茶一口,眸中一丝异样闪烁,却不过瞬息,语气有些不甘,也有些无奈,说道:“我终究只是得其声,不得其情。”
“哈哈哈~”明皇开怀大笑。
无垠不知道他所笑为何,便问道:“为何明皇笑得如此开心?”
明皇停歇,笑意消散,却突兀俨然道:“我笑的并非是你的琴艺,而是你。罢了,此事不再言,现时日已不早,也该说来我与你相见的原因罢。”
无垠微笑,面色温和,月光拂照,话语轻柔似若水,流入心间:“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不知今日能否问一下明皇?”
“嗯?”明皇一愣,便是顿在原地,望无垠如此模样,便言:“若不关朝廷官宦、不关深宫闺怨、不关史书暗秘,皆可问之。”
无垠闻此,笑意盎然,嘴角幅度增大,随即言道:“世人皆言,明皇此曲,皆因公主而写。”
“可其实是另为她人而写,亦或是你这个故事中的她?”
明皇面色沉下,双眸有些许波动,言道:“何出此言?”
无垠将古琴放置于腿上,轻轻飘起,其上的灰尘吹起:“虽词乃假伤,念怀公主之情,可那曲却并未如此,其曲虽欢乐,却悲扬,欢乐仅为掩盖之姿,唯有伤意尤为清晰。”
明皇闻此,缄默不语,停顿许久,直至无垠将古琴放下,才传出明皇轻微的嗤笑声,而嗤的却是自己,无垠不言,待明皇话语,只顾抿茶。
蓦然,有寒风吹来,夜已四更,乃至下半夜,明皇起身,背对无垠,背手望月,月光如凄清凉水洒下,寒意涌动,无垠茶杯微荡,因明皇又一人独自吟唱那《霓裳羽衣曲》之词,无垠未干扰,抿茶,静聆听。
无垠背对,并不知其神情若何。
可若是有人隔立那小亭,便可视明皇面容,月光虽暗淡,却也能勉强视清,尤其是月光之下,那眼角如玉珠般冰淳晶石,瞬息滑下,映衬着月光,显得无比清晰。
良久,无垠杯中茶已凉透,几乎饮尽。
至此,明皇的背影才稍有动弹,可见,他缓缓转过身来,却已无泪,面色沉然,盘膝而坐,眼帘垂下,鼻息略粗,嘴角白雾散开,轻柔话语声如寒风般荡来,飘至无垠耳边。
余音袅袅,如凄凄琴鸣声,凉凉吟唱音,交缠融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