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Will Graham坐在去西弗吉尼亚的飞机上,案卷摊开在他膝头,那些纸页带着匡蒂科地下室独特的陈旧灰尘味,在他耳边是Brian和Jimmy一唱一和的说笑声,一些零碎的字眼浮动着,Beverly加入了进来,那笑声变得更加喧闹 ——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叠加在一起让他觉得有些安心,在这些人中间,似乎时间又回到了过去,将他带回到看清这个世界轮廓之前的某种浑浑噩噩的幸福里。
已知范围内的案件已有五起,作案过程都是先绑架再杀害,受害者死后一部分皮肤被剥下,然后她们的尸体被从州际公路的交界处抛入河流 —— 就像是绿河杀手的幽灵拨开重重迷雾,又回到了人们的梦魇里。
白人,男性,拥有一支或多支手枪,型号很可能是0.38口径的柯尔特,他让受害者活了一段时间 —— 大致是一周到十天后才将她们杀死。两名被吊死,三名被枪杀。
州际公路图上被触目惊心地标注下了失踪地点、抛尸地点及尸体发现地点。
第一名受害者Bimmel于去年四月十五日在俄亥俄的贝尔维迪尔失踪,去年六月才在密苏里隆杰克城外的黑水河里被发现,发现时尸体已重度腐烂;第二名则在四月的第三周失踪在芝加哥,十天后在印第安纳拉斐德的沃巴什河中被找到;第三名至今身份不明,被抛弃在肯塔基路易斯维尔南面38公里外I-65号公路附近的罗林富克河中。第四名受害者 Varner在印第安纳的伊文思维尔失踪,被抛尸在东伊利诺斯70号州际公路旁的恩巴勒斯河,第五个是在匹兹堡失踪的Kittredge,凶手将她一路带至佐治亚州的大马士革,在柯纳索加河上游的75号州际公路交界处将尸体抛下。—— 抛尸的地点没有规律,凶手显然有一辆很宽敞的车,极有可能是辆厢式货车,他故意载着被害人的尸体在州际公路无序地游走以混淆视听。
在飞机降落前他最后一眼撇到的是文件夹背面贴着的一首e. e. 卡明斯的短诗 —— 看上去像是来自某个供职于地方小报、致力于发明各种耸人听闻绰号的专栏记者,此时此刻它明显带有一丝讽刺的意味。
*
野牛比尔
不复运转
他曾经
骑一匹光滑如银的
牡马
就那样连射一二三四五只鸽子
耶稣
他曾是个英俊的男人
我想知道的是
你觉得这个蓝眼睛的男孩如何
死亡先生 [1]
他们下车朝河边走去,几个州警以一种不友好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一些窃窃私语在他们的小团体里轻轻地流转着。晚冬的河岸边已不再寒冷,一对偷偷摸摸在河边拉曳钓绳捕鱼的兄弟发现了尸体 —— 这会他们正忧心忡忡地站在小灌木丛旁边做着笔录,心下担忧着偷捕的罚金问题。尸体原本会在这条河中顺流而下漂泊很久,所幸这些曳钓绳将她挡在了河岸边,被发现的时候她就这么光裸着躺在河边的芦苇丛中,身上缠满了水草和苔藓,皮肤里刺进了沿岸破碎的酒瓶碎片,她侧着脸靠在一只装了垃圾的TESCO塑料袋上,就像每一个在水边找到的死者那样面目模糊。
Will蹲下身观察她 —— 头皮被沿着颅骨从眉毛一直剥到后颈,乳房以下到双膝以上的皮肤也都被整齐地除去了,露出的肌肉组织和皮下脂肪在水里浸泡得灰白肿胀,那只拖住她的12号三叉鱼钩还刺在她的小腿上,她像一条去了鳞片的鱼一样安静地躺在岸边,镶嵌在皮肉间的玻璃碎片在太阳下闪着光。
她让他想到有些晚上他会梦见的那些死去的人,熟悉或只是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躺在潮汐退去的浅滩上支离破碎。他醒来的同时也在睡去,那是夜晚沉睡前的最后一刻,或是黎明刚转醒时眼睑下停留的最后一秒。
他站起身,人群和河流像潮汐般在他身后疾速退去,他浸没在只属于自己的想象里。
“我向它开了一枪 ——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对这件事已很熟悉。”
“我能听到子弹裂开时的声音,它穿过胸骨,像一颗种子在土壤里急速生长,气流在皮肤和骨头之间膨胀,仿佛是在提醒我将要做的事。”
“我将要剥去这具身体的皮肤,我是个好手艺人,而它是一只带着图腾的动物,这是我的设想,这是我的图腾,为我将要成为的人加冕。”
他用刀尖挑开胸骨下方的皮肤,划下一条弧形的长线,“我用饥饿准备它,我把它准备得很好,而它本就属于我 —— 是我不小心将它遗失在了别处。所以我收集它们,直到组成我自己 —— 一个彻头彻尾的变化。” 皮肤被细心谨慎地掀了起来,灯光透过它照在他的脸上,他把目光埋在这片肉粉色的温暖里,感觉到自己即将被安全地包覆在其中。
“都是我的,” 他捧起那些头发,感受它们的茂密和繁盛,“什么也不用担心。”他捏住眉骨上的皮肤,用指尖丈量那里脂肪的厚度,弯曲的刀头斜插进眼窝上方的皮肤里,“都是我的。”他喃喃自语,拇指抠进皮肉之间,细小的脂肪和组织纤维擦过他的指腹,温热的血液流过他的手腕,以一种令人迷醉的速度。
“Will,Will?” Jack的声音从不可辨识的方向传了进来,将他从那个想象的无水之池里拖曳出来,他也许刚刚询问了什么,也许没有,而Will没有听清。Beverly适时地走过来,向Jack陈述之前的检查:“这一次也和前五次一样,没有发现有性侵的痕迹,这在只挑选年轻女性作为受害者的连环杀人犯里可不常见。同时糟糕的是,这意味着跟前几次一样,凶手没有留下体液,我们无法从被害者身上提取到他的DNA,他做得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尸体又是泡在水里,很难想象那上面会留有凶手的毛发让我们去做PCR-STR [2]。”
“他收集它们。”Will整理自己纷乱的想法,匆忙地将涌出的可能性一一排序,“他收集那些皮肤,就好像是在收集他自己的一部分。他收集它们并因此感到安心。他从中得到的并不是性的快感,他甚至从未将她们当做人来看待,他看她们就好像看一件东西,就好像她们只是一个展架,上面挂着的皮囊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有这个。”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不属于之前所认为的David Berkowitz型BTK杀手 [3]。” Jack沉思,“那为什么他要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囚禁她们一周以上?”
“他并不是为了折磨她们,他准备她们,直到饥饿让她们皮肤松弛,剥制起来也更加方便。—— 这就是为什么受害者都是些较为丰满的年轻女性。”
“这个混账。”Jack叹了口气。大家的脸上明白地写上了某种情绪 —— 只为了取得某样特定东西或是为了完成某种使命的连环杀人犯很难被找到,因为他们所选择的对象通常都是随机的。此刻他们似乎都在担心,野牛比尔是否将会像一个鬼魂,游走在州际公路之间,用他光滑如银的马匹,驮走一连串鸽子的呼吸。
“但是在取口腔黏膜上皮细胞的时候我们在她的咽喉里发现了这个,” Jimmy拿出一只瓶子,里面装着一枚褐色的昆虫蛹,因为一直包裹在死者的咽喉里,蛹看上去很完好,表面黏腻而光滑。
“回匡蒂科后我们先去NCAVC找个法医昆虫学家做鉴定,并且确定PMI [4],再仔细检查受害者身上是否有留下别的可检测的东西,一旦有马上送去CODIS [5]做比对。”
Kimberly Emberg死了。在这张死亡的圆桌上她和另五个女孩手拉着手,围成一个空荡荡的圆圈,湿漉漉的头发朝下滴着水,失去了皮肤的肉体在冰柜里惨白着向内收缩。这个圆圈有一个缺口,两边女孩的手松开了,碎裂的青色指甲脱落了下来,新的人,她们无声地交流着,新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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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上文提到的e. e. cummings的Buffalo Bill's,诗人发表作品时一直使用小写的名字拼写。
[2] 即PCR-STR分型检测
[3] 即遵循绑架、折磨、杀戮(Bind, Torture, Kill)杀人模式的连环杀人犯,Gary Ridgway、David Berkowitz、Dennis Rader等都属于BTK杀手。
[4] CODIS:DNA联合索引系统(Combined DNA Index System )
[5] PMI:最小死后间隔时间(Postmortem Inter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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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曾穿过想象的小径通往另一个人的心灵,你也许会在其后的许多个梦境中再次见到他。那些梦起初总是混乱不堪,而随着想象的添砖加瓦,它渐渐变得完整而有序。它有时很像是一种露天剧场,就像很久以前人们会围坐在神庙和斗兽场里那样,讲述故事的人总是站在中央,有时候你看不清他的脸,而只能听到他的诉说,有时候他是一个庞大的黑影,却始终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