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没有按照我说的去做那些功课。”
“因为你说的线索是在故意让我绕圈子。”
“那你是怎么找到那辆车子的,平白无故散个步就正好碰见了?”
“猜测你的提醒,同时避免弯路。”
“既然如此,就请不要忘记你的礼貌,要不然连弯路都不会有了。还有,Do ut des [3],记得你的报偿。”
“我记得。”
“很好。那让我们从头来再来一遍。进入那辆车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那天我正好想起一些从前的事。那时我觉得空间像是舞台,布景替换成旧日的画面,而我则回到过去,重演其中的一些情节。”
“看来你把自己调节得不错,这就是你又回到这里的原因?在佛罗里达修发动机可没有那么多重演残酷剧场的机会好让你用来修复过去。”
“和这个无关,我只是回来帮Jack一个忙。你认为野牛比尔的角色和献祭及母亲的象征有关吗?”
“认为,你说认为。”他谐谑地重复着这个词:“你就从来没有过弄错的时候?将愤怒误读为欲望,又把狼疮错当成荨麻疹 —— 别向Alana Bloom征求意见,她自己都弄错了不少东西 —— 要我说,献祭只不过代表着损毁和指向死亡的冲动,蹩脚的艺术家都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我猜弄错的前提就是当事人并不知道所谓的正确是什么。”
“说实在的,这个话题让我觉得有些无趣,我们得时不时地聊些别的才好让我的耐心继续下去。你父亲还好吗?像路易斯安那的那些穷白人一样,干些粗活,又忙着用挣的那几个钱买波旁威士忌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
“他的确是干体力活的,可是不常饮酒。”
“是吗,那你在这点上倒是子胜于父了。你们还联系吗?”
“不常联系,各自有各自要忙的事。”
“有时候还是该联系联系的。你家里也是那种镶板隔出来的起居室吧,窗户破了随便粘一粘了事,下起雨来可就不得了了。”
“那里这种房子很多。我们常住在船上四处工作,家乡的房子就不必弄得太仔细。”
他想到那座拥有四个窗户的小房子,简陋、扁平,最右边的窗户上破了玻璃,只用塑胶布随便修补了下,在糟糕的天气里,雨水从外面灌进来,汇聚在碎了块瓷砖的流理台上,渐渐聚集不下满溢出来,滴滴答答的积水落在湿淋淋的地板上。台子上散落着几个吃过的食物纸袋,袋口在积水里开翕着,四处买来的家具拼凑在一起,总是匆匆忙忙带不了多少东西就又上了船,总是在凌晨或是夜里。离岸的时候他爱把头靠在船头的桅杆上,脸面向船尾,看着幽邃的林间升起了雾气,那雾气像梦境一般铺陈开来,渐渐淹没了还在沉睡的天空和大地。
“反正迟早得丢掉,不如就凑合着用吧 —— 这样想的人也是为数众多。”
“那么我们继续 —— 死者是Raspail的恋人,野牛比尔是否也是后者的恋人?”
“算是吧,这么想让我不舒服 —— 总有那么一两个病人是会让人不舒服的,当然比起展示窒息装置的那一位造成的不舒服,他倒可以称得上是循规蹈矩了。”
“所以你就把他杀了,端上了招待爱乐乐团成员的筵席?”
“有那么一点这个意思,也是因为我来不及再上商店买东西,嫩牡蛎和白块菌都订好了,主菜的材料却还没有备齐,Rachel DuBerry总是说风就是雨 —— 恐怕你在问询时也见过她,她是乐团的赞助人之一 —— 筵席这样的事是强迫不得的。”
Will避免自己的想象再次触及到那其中的细节。
“虫蛹对于野牛比尔的意义是什么?”
“蛹的意义在于转变,即使那转变也许只是假象,又或者,甚至只是对假象的第二重误读。转变——变形,我想你还记得我们共同的朋友,Francis Dolarhyde,他在这方面也有些狂热的爱好。 —— 顺便说一句,他对你做的事让我十分痛心。”Lecter抬起手指在象征性地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而变形的目的,就是将爱 —— 或是假想的爱延伸到原本的形体所无法触及的空间。人们狭小的心里有着不切实际泛滥着的勇气,让他们充满希望地将变形视为残酷的考验,以为赤脚走过火堆后便会拥有脱胎换骨的命运。
变形本身倒也带有几分狂乱,看看奥维德 —— 既要相信卢克来提乌斯的原子论,又要相信毕达哥拉斯的灵魂转移说,取个折衷点,神、人和万物倒是能随意转变了。在这其中,提瑞西阿斯和西同的转化又是那么不约而同 [4]。”
“你是否在暗示他和Dolarhyde是同一种人?”
“是不是同一种人又有什么区别?对你来说所有的他们都是一样的,而对Crawford,他还不是只把他们分为有组织和无组织两种?说起这个,我在这儿住了八年漆黑的屋子,委实觉得了无生趣。我想要一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在一个联邦的机构里,拥有一片景色,能看到树,甚至是水,我会珍惜这片景色的。”
“我会转告Jack。”
“可是我并不是在和你说,你可当不了一只传话的鸽子。”他带着笑意看向Will侧面的走廊,在那里,靠近天花板的墙角被安了一个细小的窃听设备。
“那么,希望他们会满足你的愿望。”
“他们是应该这么做,Catherine Martin可还在不知哪儿的地方等着被剥皮呢。你现在还做梦吗,Will?”
“不常做了。”
“真的吗?我说过你能抓到我是因为我们很像。而我还在做梦。”
“这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你知道我们像是什么?”
“我和你并不相像。”Will打断他,站起身走向走廊,生锈的椅子跟着他突然起身的动作发出吱呀的声音,在静悄悄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们就像是两面互相映照的镜子,中间是无穷多的世界。”他听到Lecter在他背后这么说着。
他一直向前走着,没有再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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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自阿里斯托芬《云》
[2] 在弗莱贡(Phlegon of Tralles)的《奇闻录》里,波利特里克孩子的头颅宣告了埃托利亚人和洛克里人来年的死亡神谕
[3] 拉丁语,意为交换契约
[4] 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这两位都曾由男性变为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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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Hannibal Lecter在他的记忆里建造出一座宫殿,起初那只是一个循环往复的混沌梦境,他用稍纵即逝的梦境,来掩盖那片寒冬里那片被染成猩红的雪地,在那里,细小的乳齿落在凳子的缝隙里,放大数倍的利斧轰鸣声在他脑中回旋不已,这片雪地上的景像,在他的少年时代曾幻化成月岡芳年式的无惨绘紧贴着他的面颊,而他将其扯下,用厚厚的石板掩盖埋藏,他在上面筑造坚固的石牢,在那牢房的墙上,写满了他对神明的不仁表示轻蔑的语句。在石牢之上,他铺开绘有骷髅枯骨的石制地板,筑造起诺曼式带有圆形拱顶的前厅,这用于沉思的场所,像所有巴勒莫的小教堂那样古朴而静谧。
之后,他建造庞大繁复的宫殿,其复杂程度不亚于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珀宫,这座记忆宫殿按照那已逝去的流动的记忆体系搭成。—— 传说埃及的塞乌斯发明了文字,并声称那是智慧和记忆的良药(pharmakon),而埃及国王萨马斯却说,他所发明的不是记忆(mneme)之药,而是记忆衰退(hypomnesis)之药 [1] —— 他无疑是有先见之明的 —— “记忆”由内在而起,而“想起”则需要借助外物上铭刻的文字,外在的书写符号让人们停止审视内心,在那其后漫长的文明演变中、在叙述付诸笔端,阅读取代倾听的过程中,遗忘像巨大的虚空吞噬人们的记忆,文字(grammata)取代了言说(logos),而大多数人都忘记了筑造记忆宫殿的方式。
西摩尼得斯曾通过这种记忆方式找到盛宴中因屋顶坍塌而死去的宾客的身份,他用记忆女神Mnemosyne的名字,将它命名为Mnemonics;西塞罗据此建造他自己的记忆宫殿,发表雄辩与言说时,他邀人同游那宫殿里最精彩的空间与陈设;布鲁诺的宫殿满载一片星辰大海,广袤的宇宙和巨大炙热的恒星在那其中毫不间歇地奔涌。在那之后,建造记忆宫殿的方式被一场大火焚毁,人们逐渐忘记一切,他们拿起古腾堡印刷的书本 [2],躺在遗忘的河流中阅读那无限繁殖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