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扬起手掌,做出一个暂停的动作。他低下头,把脸埋在阴影里,试图调节自己的情绪。
这段沉默大概有十分钟,甚至更久。然后,路易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一种比较平和的口吻说:“请继续吧。”
“我觉得......凡纳的死疑点重重。”
“你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不是说他的直接死因,”莱斯特回答,“如你所说,他是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这没问题。他死前曾经吸食过大量毒品,产生了可怖的幻觉,这也毫无疑问。任谁都会相信这是一起自杀案,我相信处理此事的警察和法医口吻都如出一辙。”
“没错。”
“你们都认为,你的离开让凡纳丧失了亲人,所以他皈依宗教,又成天游荡,不知道在哪儿认识了一些不良青年。他自己有钱,所以有能力负担海洛因的消费;他脾气变得很坏,没人敢随便进他房间,所以他吸毒的行为很久没被发现。”
“是的,凡纳离开我们之后,我们意识到,实际上,我们对他不够关心,他每天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们都只是知道个大概。”
“你们只能如此,路易,”莱斯特说,“这点上你无须太过自责,只有跟踪狂才会对一个人的行踪了如指掌,这是隐私问题。”
“但他是我弟弟。”
“没有谁有资格操控别人的生活,路易,无论你是他的父母还是哥哥。”
“......嗯。”
“你们在他死后,也探访他生前的情况吧?”
“是的,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他成天到远处的教堂做弥撒,甚至荒废学业。我们与教堂的神父谈话,那个老人说凡纳是虔诚的信徒,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神。我们也试图了解凡纳吸食毒品的真相,但是跟佩恩女士在凡纳生前就暗地里查访过的结果一样,一切无迹可寻。”
“有人见过卖毒品给他的人吗?”
“没有。”
“那至少有人见过他和什么不良人士来往吗?”
“神父说有时候凡纳离开教堂时,会在远处的小公园和一个陌生男人攀谈,那个男人戴渔夫帽和墨镜,看不清长相。他只是偶尔看到。年纪大了记不清。”
“没人知道那男人是谁?”
“没有,可能是某个乔装的地下毒贩。”
“听起来合情合理。”
“是的,我们所有人都觉得凡纳只是误交损友,染上毒瘾,才导致......”
“你们没有继续探究。”
“我太痛苦了。我长久地沉浸在凡纳死亡的悲痛中,我浑浑噩噩地看他下葬,入土为安,然后我去追寻凡纳生前的轨迹,我走过他常去的教堂,我看到无数人在里头做弥撒。我们都有信仰,为什么凡纳最终会选择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呢?我成日里坐在他的墓碑旁回忆过去,大概持续了小半年......”
“然后从此绝口不提?”
“绝口不提。”
“你们是局中人,路易,”莱斯特说,“你们无法接受他的堕落和死亡,选择性地回避它。而他的死因——我是说直接死因,又毫无可疑。他生前的遭遇听起来也是一个叛逆少年合情合理的堕落......悲痛蒙蔽了你们的眼睛,你们不愿再去一次又一次地面对他的死,因为这让所有人都痛苦,最终,你们笃信这是一个悲惨的意外。而这,恰恰与我的看法产生了分歧。”
“为什么,莱斯特?”
“以你所见,凡纳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说在你没离开家之前。”
“他有点内向,不喜欢说话,但慷慨,心地善良,而且乐于助人。我们经常到福利院捐赠一些款项和物资,同时做点义工。”
“在你离开后,他开始跑到那个教堂去弥撒之前呢?”
“要是这么说的话,确实有这么一段时间,但是很短,几乎是一个月不到。”路易回忆,“那时候我大学刚刚开学,佩恩女士告诉我一切都好,凡纳正常地上学、看书、做义工。所以我以为凡纳只是无法接受他的亲人第一次离开他身边,再加上青春期的逆反心理,过些日子就能好。”
“也就是说,那时候凡纳只是因为你的离开而感到沮丧,但他的生活态度并没有发生大转弯。”
“这么说也没错。”
“你看,你应该明白,路易。”莱斯特解释说,“凡纳的堕落根本怪不到你身上,你为什么选择忽略这一点?你看,你离开后,他的生活不是短暂地一如往常吗?如果他在这段时间里明明一切安好,为什么会在一个多月后,突然因为你的离开而开始自暴自弃?”
“你想说什么?”
“让我们把小凡纳短暂的人生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他出生,到你离家之前。这是他绝大部分的生活,也是你们幸福的时光。
“第二个阶段,是你离家之后,到他开始成为狂热的宗教信徒之前。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他因为你的离开而感到忧虑,也许他天生情感较为脆弱,所以对你更为依赖。在你离开后,他的情感支柱轰然倒塌了一大半,但这还不足以摧毁他。他如常生活,尝试自我调节。这也是很积极的做法,符合你对他的描述。
“第三个阶段,是他疯狂地沉迷宗教和毒品,直到死亡的到来。他的所有变化都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而非因为你的离家。你压根没有参与,路易。”
“如果我没有离家,就不会有第三个阶段。”
“你又来了,这没有必然关系。难道他不在你眼皮子底下就无法生活吗?难道凡纳长大后就不会离开家吗?”
“我......”
为了避免路易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莱斯特决定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疑点都扔出来——
正在经历自我心态调节的凡纳为什么突然投向宗教?这个国家的宗教信仰几乎是高度统一,这让大伙儿都忽略了凡纳的狂热程度。如果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突然发了疯似的崇拜神明,人们自然而然会探究其中的动机。只是因为凡纳本来就有信仰,所以人们忽略了这一点。
凡纳沉迷的契机是什么?是否与他坚持到那间教堂去有关?他坚持去那里,是因为那个地方还是那里的某些人?普都拉家族资产丰厚,在自家庄园建个体面的教堂并非难事,如果只是为了向主祷告,遵从家人的建议不是更方便吗?
凡纳为何会开始吸食毒品?他从哪里尝试这玩意儿的?如果是很多青少年忍不住好奇心去尝试的大麻,还算可以理解,可是他吸食的是毒性猛烈的海洛因?这东西在市面上的流通往往非常隐秘,钱当然需要,更需要路子,没有熟人介绍根本找不到门路。凡纳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富家公子哥,年纪不大,平常又内向,从未结识什么狐朋狗友,那么,是谁给他搭线的?
凡纳后期的情绪极度不稳定。根据描述,他时而暴怒,时而痛哭,这仅仅是毒品的作用吗?还是他得了躁郁症呢?又或者他没有心理疾病,却是因为某些事情而产生这些情绪,在毒品的刺激下无数倍放大呢?
疑点太多了,可是,都与路易没有关系。
莱斯特连珠炮似的发问让路易招架不住。
他可以放下戒备,在漫长的六年之后第一次赤裸裸地讲述自己的悲痛旧事;他也可以在拼命做自我建设之后以一种尽量平和的口吻与莱斯特讨论凡纳生前死后的细节。但现在,莱斯特的言行,分明是逼迫他去回忆凡纳的死因,那是让路易最痛苦的部分,他觉得自己要被这无数个问题撕裂成碎片了。
路易崩溃地抱住头,冷汗直冒,发出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哀鸣一般的呻吟。他的模样让莱斯特心有不忍,但莱斯特还是坚持地说完。在这种仿佛天神昭喻似的声音中,路易的痛苦不停地放大,最后他忍耐不住了,他很想祈求莱斯特不要再这样攻击他长久以来形成的认知,他几乎是怒吼了:“停下!”
莱斯特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但那不是因为路易狂怒的要求,而是因为他想说的都说完了。在路易初初产生崩溃倾向时,莱斯特就有意地加快了语速,现在,他的演讲也恰到好处地终结。
偌大的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沉默,只剩下路易大口大口的喘气声。莱斯特有点忧虑地望着路易,后者的眼神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