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不免惊讶啧叹了一番,又有人道,八里桥镇子西头有一个大池塘,据说里头有鬼蜘蛛,阳气弱的小伢,一靠近水边就会被拖进去淹死,所以八里桥镇上的小伢都被反复提醒,绝对不许私自下塘洗澡。
正说到热闹处,前头敲梆子了,李高升立刻站起身来,喝令大家赶紧收拾集合。
绕过两道山梁,偶然回望时,却见后方远远的山坡上,不少人影正在林间晃动。大姑父望了一眼,向顾岳道:“那个山头是杉山铺的坟山。每次祭扫,杉山铺总是跟在我们后头进山,再等着我们一道出山。”
大树底下好乘凉。顾岳立刻明白了杉山铺人的想法。
大姑父言语之间很有几分自豪:“没我们村在前头开路,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不敢进山。”
近午时分,一行人在竹林深处的墓地前停了下来。各家寻各家的祖坟,顾韶韩带着他们这一房的男丁在自己祖父母的墓侧挖了坑,让顾岳将他父母的牌位放进去埋起来,那边已经有人从山上寻了块条石过来,顾岳按着顾韶韩的指点,用红漆在石上写了“先考顾品韩之墓”、“先慈顾龙氏之墓”以及“子顾仰岳立”三行字,便将这块简陋的墓碑树了起来。
放眼望去,有些墓碑更为简陋,不过一块木牌而已,风吹雨打,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像父亲这样战死他乡、尸骨无还的墓主,恐怕为数不少吧。顾岳心中这样想着,同时心情却又平静得很。
上香烧纸、敬酒供饭之后,还要将坟头被雨水冲掉的泥土再培厚一些,将沿途捡的石片紧紧拍入墓周泥土中,压紧坟土,以免雨水冲涮太过。
做好这一切,何思慎从另一边绕了过来,与顾韶韩说了几句话,便招手叫顾岳和他们一道去祭明山和尚。
往山坡上走不多远,出了竹林,一片向阳的大石崖下,有个一人多高的石洞,洞口上方用红漆写了“明山洞”三个大字,何思慎感慨地道:“这个山洞,就是当年明山和尚隐居之地,所以后人名之为‘明山洞’。”
顾岳注视着洞口那三个大字,不解地道:“那个‘明’字,是写错了吗?”
本应是“日”旁,却写成了“目”旁。
何思慎摇头:“不是写错,是有意如此。”
顾岳略一思索,有些明白了:“是因为前清时的文字狱?”
何思慎微笑:“可不正是如此?你这次去长沙,可惜来去匆匆,不然倒好往岳麓书院去看看。那里头的门匾楹联上的‘明’字,也都是这个写法。”他叹了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之计。”
洞里空间颇大,靠洞口处用石块垒了个灶,石灶上方的石壁熏得半黑。石灶里侧的洞壁上,浅浅刻着一幅看不清面目的僧人像,僧人像前一尊粗糙的石香炉,香灰半满。
顾韶韩是这一次的领队,所以也由他领头上香。大家轮流敬香,依次退出。
顾岳排在最后头,目光止不住地在洞内扫了好几个来回。这山洞里进斜伸出一个小岔口,堪堪可以避一避洞口的冬日寒风,想来便是明山和尚的床榻所在之处,不过即便曾经摆过木床竹
榻,一两百年下来,也已荡然无存。迎着洞口的明亮处,与僧人像对面,倚着石壁用石块和石板垒了一个小桌一张方凳,想来是明山和尚日常读书写字之用。
淡淡香雾之中,似乎依稀可以想见,明山和尚是如何在这简陋的山洞之中自炊自食、读书打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凭风吹雨打,坚刚不可夺其志。
默默祭完,出了明山洞,顾岳不觉长长吁了一口气。
何思慎感慨地道:“明山和尚是咱们李家桥的祖师爷,所以每次上坟时咱们都要来祭一祭。就算是大明山上的盗匪,经过此处时也会来上一炷香,不说求明山和尚保佑,至少别得罪了他。这明山洞里,一两百年来香火不绝,也算是‘何陋之有’了。”
顾岳认真地点头:“的确如此。”
何思慎看看顾岳的神情,转而失笑。
少年人见先贤而心向往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站在明山洞外,放眼望去,隔了山谷,对面的山势,明显变得高峻陡峭许多,而且一峰更比一峰高,连绵不绝地延伸向视线不能及的远方。
何思慎道:“过了这道山谷,对面那片高山,才是真正的大明山。历朝历代,张斗魁那等占山为王的巨盗,占的就是那片山,所以官军才没法剿得干净。”
顾岳打量着那片山岗,难免在心中暗自估量,若是他领军来剿匪,这等险要地势应当如何入手。何思慎又道:“以前八桥镇这边有句话,说的是:过了五道岭,才算大明山。不过现在都不讲究这些了,头道岭那儿就都叫做大明山了。”
顾岳回头看看明山洞:“是因为明山和尚住在五道岭这边的缘故吗?”
何思慎微笑:“大概是吧。据说明山和尚到这儿时,年纪已经很老了,上不了五道岭,只在前头四道岭这边走动。不过八桥镇这边的人为了不暴露明山和尚的行踪,提起来就说和尚在大明山上。一来二去,大家也就这么将头道岭这边都混着叫成大明山了。”
顾岳轻轻吐了口气。
斯人已逝,唯留这一个简陋不过的石洞,但是百年之后,提及其人其事,仍是让人心生敬意。
人生至此,也算是不虚此行。
何思慎看看顾岳的神情,约略猜得到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暗自失笑之余,未免又有些感慨。
少年心性,终究是少年心性。
祭了明山和尚,时已正午,大家拿出带来的饭团咸菜清水,坐在凉风习习的竹林中吃午饭。有手快眼尖的,捉了好几串竹鼠,还有运气好的逮了两只野兔,用随身带的短刀飞快地扒皮剖腹,切成细条,抹了盐和辣酱,穿在竹枝上,生了火烤得焦香,大家每人分了一两串,祭过祖先的米酒也被端了过来,没那么多杯子,轮流就着碗喝,间或还有人划个酒令猜个拳,也没人觉得不应该不妥当。
这样轻快的气氛,一扫方才的肃穆乃至于沉重。
顾岳稍稍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又奇异地觉得,似乎这样轻松愉快祭扫先人,也没什么不对。
第24章 鼓盆而歌(二)
顾岳一行人虽然脚程快,一来一回数十里山路,回来时也已是日落时分。中元节晚上,八桥镇照例要唱戏酬神放河灯。匆匆吃过晚饭,大姑姑催着顾岳和李长庚两人赶紧去洗澡换衣,待到干净清爽地出了门,顾岳注意到,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那群少年,几乎都洗了澡换了衣服,其中几个还是用皂角洗的,身上带着皂角的清香,被同伴好生取笑了一通。
顾岳心中疑惑,悄悄问李长庚,这又不是过年,用得着这么郑重其事?
李长庚脸上浮起一层暗红,小声说道:“今晚,嗯,会有很多人去看戏。”
顾岳还是困惑不解,李长庚却不肯再说下去了。
不过,还没走出村子大门,顾岳就觉得自己明白了。
村子里的年轻姑娘们,三五成群,花红柳绿,一路说说笑笑,时不时向他们这边飘过一两个眼风,令得一群少年人,脸上都带上了深浅不同的红色,更加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那边的笑声忽而高起,顾岳他们这边的队伍里,被这笑声一惊,有几个脸嫩害羞的少年走起路来已经开始同手同脚了,被同伴们狠狠拍了几掌才恢复过来。
出了村子,时不时可以望见远近村子里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沿着清江河岸往八桥镇走。刚刚过了农忙季,一个个都比平日黑瘦了不少,能穿上一件新衣服的廖廖无几,不少人的衣服上还带着补丁,不过无论人还是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年少气盛,又都提足了精神,满脸兴奋,说笑不停,这一股勃勃生机,熏染得暮色都多了几分明亮。
顾岳忍不住对李长庚道:“这是中元节吧,怎么看起来像是上元节?”
上元正月十五,向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佳节。中元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虽说唱目莲戏放河灯都挺热闹,到底是祭先人的节候,与上元节比起来,生死哀乐有别,应是常理。
现在这一幕,怎么看怎么有悖常理。
李长庚摸摸头,他生于斯长于斯,对此场景,习以为常,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向顾岳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