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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女儿相认时,阮时意极力维持慈爱笑容。
可女儿辞别后,她心潮澎湃,悲喜兼而有之。
草草吃了点东西,沐浴完毕,她满脑子全是如烟往事,记起未细看那批失而复得的画作,遂重新穿好衣裳,随意用银簪挽发,挪步至画室所在的偏院。
融融灯火下,她时而微笑,时而拭泪,翻来覆去欣赏徐明初捎来的那一整匣画像。
画像保存三十年有余,并无霉迹斑点,可见绝非长年压在箱底,常被翻开查看。
身居千里之外的赤月国王后,是以何种心情,回首谈不上温馨的家中旧事?
而孩童时代的徐明初,究竟是用怎样的一颗心,小心翼翼隐藏对“先父”的那片孺慕之思?
闭上双眼,她从茫茫思忆中竭力搜寻女儿幼时那清秀却倔犟的脸蛋。
那孩子打小特立独行,对外总习惯摆出各种刚强倨傲,企图遮掩她的柔弱与稚嫩。
在某种程度上,徐明初是成功的。
至少,她留在大宣京城的名声便是如此。
若非死而复生,阮时意大概永远不晓得,女儿曾为自己的死讯得重病,乃至哭晕于坟前,更不明白她昔年的古怪脾气,仅源于对父亲无处表达的爱意,和对母亲的千般误解。
平定心气,阮时意忽而在想,倘若女儿没偷走徐赫为她所绘的肖像,她是否更念着他的好,从未为他在心上多留一席之地?
窗外夜色宛如墨染的绸缎,夏日和风散了闷热,亦渐散了她心间的闷燥。
是非因由,无须深究。如徐赫安抚她时所说,既往不可追,明日犹可期。
“阮阮,”门外响起熟悉的沉嗓,“还好吧?”
“没事儿,就想自个儿静静。”
“那……能否容许我进来拿点东西?郡主方才派人回话了……”
阮时意猛然记起,徐赫私下与夏纤络协商,竟完全未曾知会她详情!
伤感迅速被恼火代替,她气呼呼开了门,微红水眸直盯他:“郡主怎么说?”
“嗯……让我解禁后,上门画点东西。”
他已换过一袭干净棉袍,未束腰带,径直步入时,犹带疏淡的薰衣香气。
阮时意未忘却夏纤络当日的无理要求——让她为郡主和四美人身上画花儿,徐赫负责记录场面。
“四美人”,她见过的,男女兼有。
见徐赫从架子上找寻不同颜色的矿物粉末,阮时意质问语气中暗藏愠怒:“三郎,你该不会……把我的那部分活儿给抢了吧?”
徐赫误以为她指自己又要赢一局,心下微略不悦,挑笑道:“怎么着?吃醋了?不希望我触碰或描绘别的女子?”
“少自以为是!”
徐赫放下瓶瓶罐罐,一手拉她入怀,附在她耳边哼笑:“死要面子!事到如今,赌局有意义么?你赢了又如何?把我扫地出门?”
阮时意本想辩解,因他志在必得的笃定而恼怒,抬手抵住他的胸口,闷声道:“一码归一码!再说,胜负未定,说不准……我明儿忽然相中一位温柔体贴的俊俏小青年!”
“呵呵,戒严期间,你去哪儿物色俊俏小青年!别胡思乱想,你唯一能见着的温柔体贴、俊俏青年……只能是我!”
他低头往她光洁饱满的额上一啄,唇瓣勾起一丝隐晦之极的淡笑。
“你若想扳回这局……要不,咱俩合作?我得回晴岚图后,算你一半功劳?”
阮时意冷哼:“你不都已经搭上了么?还要如何合作?”
她费尽心机,还折损了他的一幅旧作,得以接近夏纤络。
不料,遭那妖冶狂肆的女子逗弄多时,连晴岚图真借人还是对方故弄玄虚的借口也没摸透。
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取画必须光明正大,既便她有盗窃之心,断然没法掩人耳目,在衔云郡主府及众多别院的藏品中一一翻找。
徐赫略一思索,眸光依稀漾起难以言述的诡秘,于她怒气氤氲的娇颜徘徊片刻,掠过如幽湖般清澄的眸子,滑向如暖春樱花的粉唇,寸寸下移至小巧精致的下巴,再飘向堆雪般的纤长颈脖……
“阮阮,我已许久未在肌肤上作画,若画毁了,岂不丢人?”
“所以……?”她眉心轻蹙,抬目时恰恰对上他深邃眸,忽觉被漩涡吸附。
只听得他醇嗓酿着诱人醉意,撩人心弦。
“不如……你,借我一试?”
第81章
月色被薄云柔和了光华, 从半掩碧纱窗落入画室内,银影淡淡, 与跳脱烛火纠缠为一体。
徐赫仍以手托着阮时意的后腰,力度不轻不重, 却为他适才所言传递更坚定的意味。
暗香萦绕于绵长缄默间,有她沐浴后的清芬,亦隐含他雅洁衣袍上的沉香气。
“怕了?”他笑容暗藏三分挑衅, “就知道我的阮阮……没胆量。”
“谁、谁怕了!”阮时意脱口否认,随即暗呼上当, “你干嘛不画你自己?”
徐赫“噗”声一笑:“我已大方分你一半功劳,你不出点力怎么成?再说, 男子肌肤本就与女子的质感大相径庭……”
阮时意冷哼着挽起一截袖子,露出莹白手臂, 神色微略透着不自在:“喏!拿去试!随便试!”
“小气!”他嘴上嘀咕,忽然俯首贴向她耳廓, 悄声道,“我得画整个背……”
阮时意腾涌而起的羞愤中掺杂了酸涩感。
夏纤络不要脸,这家伙为得回自己的画作, 也跟着不要脸了?
“她……打算赤着身子,让你作画?”
说不清是激怒或是难堪,温软嗓音微带颤抖。
徐赫摁住唇边轻笑, 正色道:“不然呢?总不至于画在衣服上吧?”
“伤风败俗!毫无廉耻!”阮时意暗暗磨牙。
徐赫忍不住笑了:“阮阮, 这事儿……咱俩又不是没干过, 分明是件风雅逸趣之行。”
“岂能相提并论!咱俩是明媒正娶拜过堂的夫妻!……我是说, 以前!”
“呵,难道当年的明媒正娶、拜堂成亲,到现在就不作数了?”他以食指轻刮她鼻尖,“既不愿让我赢这一局,又不肯承认翻了醋坛子……心口不一!”
阮时意未将他的揶揄放心上。
只因她的思绪已漂浮至许多年以前,那会儿她忙于照看孩子,顾不上装扮,将他日夜躲在画阁内潜心作画的举措误认为是自己缺乏魅力所致,是以夜间端茶探视,褪下外衫,明里暗里逗引一番。
徐赫那时已隐忍一段时日,被她半遮半掩的风光勾了魂,只在她腰背上画了几叶兰草,便强行将她摁至画案上,扯尽束缚。
时隔半辈子,阮时意早忘了那份靡丽所带来的刺激与愉悦,渺远记忆中却恍恍亮着案头灯烛,火苗炽烈,随天地延绵不断的摇晃而颠簸。
徐赫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眼角眉梢的情态变化,如有懊恼,如有羞怯,如有拘束,另有微不可察的绮丽。
他原本故意曲解衔云郡主的回信,挑起娇妻的醋意,奈何她柔嫩颊边泛起惹人心痒垂涎的层层绯意,诱使他心猿意马,蠢蠢欲动。
“容我把欠你的那几叶兰补上……”
他幽幽噙着些许隐笑,见她陷入深思,恍若未闻,遂转身以清水调开未用完的残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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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时意怔立于长形画案边,垂眸望向女儿归还的一幅幅画像。
其中一张泛黄的熟宣上,佳人青丝如瀑,秋波顾盼,娇容恍若晓花凝滴露,青衫似翠柳醉薰风。
那是只有对爱慕之人才会流露的甜蜜眼神。
当时徐赫笔力欠佳,但意韵已成。
“三郎……”阮时意拿过旧作,“这是何年所绘?何以未落款?”
“建丰十五年,成亲前,我嫌画得不精彩,特地没署名。”
徐赫于研墨间隙转头看了一眼,温言笑答。
阮时意拣起另一幅,白纸黑墨,以寥寥几笔,随性勾勒一长发倾垂的女子,愁眉娇蹙,雅态幽闲,衣袍松垮,小腹隆起,约莫是在孕中。
她低声啐道:“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画,你也敢下笔!”
徐赫哂笑:“你也真是的!想当年,你还夸我这画颇得意趣……”
“呿!人年纪大了,阅历见长,眼界自然不同。”
她来来回回细品,扭头见徐赫捧墨执墨而近,登时多了两分警惕:“做什么?”
“给你画几叶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