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察觉到了熟悉的、放肆的妖气。
“你长高了。”妖怪对他说,“过去多久了……?”
记忆重新鲜活起来。这妖怪看起来就像是从那一天重新打捞上来一般。少年龇了龇牙,走近茨木,同他比划了一下身高。年轻人的身高总是窜的飞快,他现在快有茨木高了。少年一挑眉,说道:“你说过了多少年?”
“抱歉。”茨木诚心诚意的和他道歉,“我也不知道……一来一回间,时间是不对等的。”
少年抱臂,审视着茨木,半晌才以挑剔的口吻说道:“以前还以为你长得有多高——要打架吗?”
“打架?”
“看看你到底是有多强。”他对茨木勾了勾手指,掉头往树林深处走去,茨木只能跟上去,就听见他头也不回道,“打完了请你喝酒。”
这场架打的很辛苦——但也畅快。比起当初还是小和尚时,少年人的路子野了不少,招式也杂了,不再存粹是佛门的手段,三教九流的都混杂着。茨木和他打,反倒练的是控制能力;就宛若和酒吞童子换了个立场,以前对打,茨木都是大开大合的那方,全局则抛给酒吞来控制。现在少年脾气上来,打的恣肆又落拓。茨木是大鬼,出手间总是有瘴气,更何况以往他出手就是为了杀人,现在又偏偏耐心的克制下来和少年对招。如此相比较而言,反倒是少年人更像鬼一些。
他们夷平了小半个树林。茨木赢了,少年躺在雪地里放声大笑,大雪浩荡的从白色的天际落入眼瞳中,流出来的血都快要把雪地给染红了。茨木看不得他受伤,皱着眉头喊他起来,少年利落的翻身起来,右手一用力,将脱臼软绵绵垂在身侧的左手给咯噔一声拼了回去,左胳膊举了举,关节处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他笑嘻嘻对茨木道:“弄好了。”
“小友果真英武不凡不畏伤痛威武霸气,受伤了照样能活蹦乱跳果真是无坚不摧力拔盖世生命力强悍,若不是和我打定然场场取胜车轮战也悍不畏死值得夸赞。日后定然能成就一番昭如日月一派繁华的伟业,现在也真不愧是年轻有为令人鬼叹服。”
少年给他一个白眼:“我怎么觉得你这夸的不是什么好话。”
茨木说:“我夸小友,用的自然是顶好的好话。”又说,“手伸出来,给你包扎。”
“我看过了那么多年,你的包扎手段压根没进步几分。绷带给我。”
茨木只觉得这场面眼熟,仔细一想方才恍然,正是他初和小酒吞见面时,他也受着伤。茨木思量着要不要认真学一学如何处理伤口——尽管鬼不大需要包扎,但万一呢?倘若以后酒吞童子受伤,这种窘境怕是还要再来一次。
“小友……近些年在比叡山过的如何?”
“不怎么样。”少年懒洋洋的说道,“不学无术,整日偷鸡摸狗下山喝酒打架。山上山下,俗世凡尘佛门神居,过的都是一般无趣呆板的日子。延历寺差不多要忍我到头了,这不就赶我下山了吗。”他将绷带胡乱缠好了,道,“本大爷想找些乐子,偏偏还是这次和你打架打得尽兴。”他正说着,往地上捏了一个雪球,冷不丁就要往茨木领口塞;茨木衣服穿的严实,外衣加里衣还穿着盔甲,躲闪得又快,才没让少年得逞。雪球捏的散,在一来二往间碎了,些许贴上了茨木的脖颈。妖怪对气温抵御能力高,但或许真的是雪球,也或许是少年被冻的冰凉的食指,接触时竟让茨木打了个哆嗦。
少年露出恶劣的笑容,也不管不顾受伤的手,交叉枕至脑后,懒散道:“走了,回去了。”
他没再叮嘱茨木化成人,就好似茨木是人是鬼跟随着他回越后寺都无所谓。茨木想了想,依旧匿去了妖气化成人类的样子。
但他们刚踏进寺门,还是被一大群执杖持棍的法师给包围了。少年错身一步极自然的将茨木挡在身后,他们身后的庙门也应声合上,茨木视线略略的向后一望,几个穿了盔甲的武士已经无声无息的挡在了身后。雪还在下,似乎越发的下大了。恰巧一阵山风起,满院的阴魂幡和浩浩大雪一起随风扬起,天地寥落孤鸿万里,这苍山独寺及其一触即发的争端都显得格外渺小了。
这包抄而来的阵法几乎在瞬间就点燃了茨木的嗜战之意。少年身形后仰贴近了他,低声笑道:“别动,别动。我们看戏。”
隔着大半个院落,观真站在山门殿外。他左右四方皆是四面八方的武僧,大抵是因为知道对付的是人不是妖鬼,四处都是持刀拿武器的更多一些,丢开那些令他们显得飘忽遗世独立的禅杖、道袍、佛珠和法器,现在除去一张稍微像人的脸,这些武僧远看起来也同妖鬼无异了。茨木看向为首的观真,这个人类身上总有种令他不妥的气息,他也还记得他,彼时他摸进越后寺,听两个僧侣恶意的提起小和尚,一个是观禅,另一个奉承着的就是观真。
时间对于人类而言真是可怕的东西。那个时候观真就像是一条影子,一只观禅的应声虫,但当时他看上去还是像人的。如今他呈现出一种尊荣的老态,这种老态几乎要将他的面目给模糊得乱七八糟了。
“师弟!”观真厉声喝道,“你可知错?!”
少年懒洋洋的,嗤笑道:“你们不由分说的将我围起来,是想让我错在哪儿?”
“五年前越后寺的那场妖袭,我们失去了几位久负盛名的法师,甚至还包括来我寺辩法的别的宗派的法师。我们的神子——你,也在这场袭击中负伤了。”
少年摊了摊手。茨木注视着挡在他身前的少年——尽管他要比一个大鬼弱的多,刚才那场打斗证明了这一点,这个少年还是有些固执的挡在了妖怪身前;原来一来一回间已经过去五年了,茨木想,这一点都不奇怪,五年间少年已经长到那么高,甚至之后他还能再接着长。
观真继续说:“但是我们至今都没能捕捉到当初袭击寺庙的妖怪。他是谁?但是忽然,我们找到了一个人。”他往一侧让了一小步,现出身后的一个人来。这个人削瘦,普通,缺了一只腿,拄着拐杖,唯唯诺诺的低着头。“他是当年的幸存者。我想师弟你可能不认识他了,毕竟他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卫,但是他还认得你。近日他找上我们,指认了你。没有妖怪。从头到尾就没有妖怪。”
少年低声笑道:“哇哦。”
“于是一切都能理清了,若真是有妖怪,越后寺怎么可能查不出来。只能是你了。”观真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嘴唇,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来,“因为你害怕辩法会上有比你出众的僧人,你就残忍的将他们全部杀害了。师弟,人证俱在此,你可知错?!”
少年盯着观真的脸,随后他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来。他将手背至身后,茨木以为这是攻击的信号,但是少年只是安抚性质的握住了他。他就像主动走上能剧舞台参加演出一样,道:“所以难怪你能调集那么多武士和僧人,怕是还有山下贵族和别的宗派义愤填膺地调遣而来的吧。”
“你是插翅难逃了——!还妄想狡辩什么?!”
“例行的几句狡辩也罢。”少年朗声道,“他们是被什么东西咬断了喉管,这点你如何解释?”
“狗。”观真果断道,“用狗咬的。你别想妄图蒙混过去,你这个心狠手辣的杀人凶手。”
少年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他就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所有令人捧腹大笑的笑话一样,笑意克制不住的从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中流露出来。在这样严肃的指认现场、在老和尚尸骨未寒漫天飞雪的此时,在引魂幡猎猎作响的寺庙中,大笑出声是一件太违和的事情。但是少年克制不住自己,他听过也看过如此多的笑话,而这也不是最好笑的一个。
在场所有严整以待的人都把这种大笑当成了失态的癫狂和默认。
观真向前踏出一步,极有仪式感的对这场指认做出了总结:“师弟,你天生即贵为‘神子’,本应前途无量大有作为,师父和诸位师伯师兄弟皆对你抱你众望,可你竟然小小年纪就如此阴狠歹毒,怎配做我佛门弟子。师父如今不在,怎么看我这个做师兄的都应当替师父清理门户——本应该当场将你斩了以告枉死的同门在天之灵,但你既然还是比叡山延历寺的弟子,我等便要守规矩将你罪名上告令其判决。你还不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