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静悄悄的从树林中滤过。寒秋的萧瑟的叶间宛若覆上了一层寒霜。呼吸是冷的,鬼对温度迟钝,但是骤然的变化却是异常明显。他方才还身处夏季,转逝间就进入了寒秋。
酒吞领先他一步,鬼葫芦悬浮在头顶;这是备战的姿势。但是四周静谧无异常。酒吞明显也看见了他,神情错愕。鬼葫芦暂时失去了酒吞的控制,啪的一声摔倒的地上。如若它有痛觉,大抵会疼到龇牙咧嘴。
“挚友?!”
酒吞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是我们刚刚过江后那篇弥漫着雾气的树林。雾气散了。”他摊开手,神情少有的困惑,“……是幻境?”
茨木手忙脚乱的摸向衣兜。黑檀木的佛珠,中间穿过一条褪色的红绳。他睁大眼睛,同时松一口气:“不是。不是幻境!”
酒吞瞥向他,语气听起来有些复杂:“茨木果然你也是见到了……去到了以前的时间线?”
酒吞童子没有反应过来。面前银发的大妖往前迈了一步,毫无征兆的就倒过来。他顿时一慌,以为是对方在自己照料不到的地方受了什么伤。但是茨木仅有的胳膊环绕过来,力度真真切切,他埋在自己的颈边,呼吸拂过来湿热的发痒。一头乱七八糟却格外柔软的头发也披到胸口;酒吞习惯性的袒露着大半个胸膛,茨木的头发蹭过来,随着呼吸轻轻的摆动着,撩过去时痒的厉害。
酒吞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能僵硬着问道:“喂,茨木。你怎么了?”
茨木在他耳边低声说:“挚友。我很想你。”
酒吞的身躯一点点的暖和起来。他尝试着伸手环住茨木的肩膀,成功了;成功了第一步第二步就会很简单,最后他双手环住茨木,就像他们互为支撑一样。
说出来大概会很奇怪。在大多数时候酒吞反倒很不擅长这一点。他叹一口气,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也是。……我也很想你,茨木。”
茨木明显是听见了。因为在之后他们共同攀登山阶时,这大鬼脸上的笑容就像是一个拿到了期盼很久糖果的孩童,怎么遮怎么忍都藏不住。
酒吞再一次瞥向他,冷哼一声,心底却想,果然还是得说出口。
他们在道路上简单交流了一下彼此两条过往的时间线,非常默契的省略掉了大片的内容。茨木想夸“吾友从小就天赋秉异”,不想却被迫回首不堪入目人类时期的酒吞恶狠狠的叫停了。茨木多次想夸赞,甚至赞词都在脑海内更新了一遍又一遍,偏偏酒吞不让他说。酒吞也矛盾,明明已经能够面无表情冷静听完茨木夸他,却还是觉得茨木夸他童稚时羞耻。并且他也将对小茨木的评价藏的严丝合缝,生怕自己一张口就说些不该说的。光是他瞥向茨木侧脸时,就已经按捺下不止一次伸手去捏他耳朵的想法了;同时酒吞也花了很久才心理斗争成功,不让自己开口问茨木你化鬼前过的好不好,刚化鬼后有没有被欺负。
茨木能安然无恙的并肩走在他身边,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听茨木说完后,酒吞说:“果然和地藏像有关。”
他们已行至山上的庙门口。这一处是小庙,不知道已废弃多少年。走进荒草丛生的院内时几只将成精的黄鼬四窜而逃,眨眼就不见。酒吞继续说:“我们没能继续被困在曾经,可能也是因为‘它’力量不够了,露出什么端倪又被你一冲撞,这才回到现世。”他作势要推门,转念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对茨木说道,“在没把那家伙逮出来之前,没那么快结束的。”
他说对了。
门一推开就扑起灰尘来。这个寺庙太小,一眼就看尽。奉供着一尊残破的佛像,拈指的胳膊断裂,头颅也不见了。茨木往前跨一步,视野所及就开始猛烈晃动起来,他飞快的侧身想抓住酒吞童子的手,但只来得及抓住酒吞的肩后藏青色的颈带。柔软的布料瞬时从他指间滑漏开。颜色和世界的线条继续旋转着,旋转着。
他匆匆忙忙喊一声挚友,心中却是明白又要去哪了。
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正盯着他。少年人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眉眼往上挑,眉骨略凸,显得格外的凶。他的容貌实在是太熟悉了,茨木只是愣了一愣,就喊出声来:“小友?”
面前的人似笑非笑的抬一抬眼,已经有了不怒而威的气势。
茨木心情复杂,说道:“小友,你长高了。”
第二十一章
他回来的时候恰巧大雪封山。
近江国很少有那么大的雪,住在屋里封着窗都能听见冷风的呼嚎。这个时候就连商队也不会选择赶路外出,妖怪是一方面,但更可怕的依旧是无法降服的自然。它震撼你,降服你,捕捉你,从天而降一如厄运。
他是收到了一封信,信使出发的时候尚且是小雪,抵达延历寺时雪已及膝。信上说越后寺的住持——他师父近来便有些不好,缠绵病榻,清醒时磕磕绊绊着说想见他一面。他于是就拿着信,牵了一匹马上路了。
所幸是他最终见到了他师父最后一面。
越后寺住持的所有弟子,他大大小小的师兄师弟跪了一地。老和尚卧在塌上咳嗽着,偶尔咳出血,跪在他身侧的观真低着头轻柔的用白布给他擦拭去。老和尚眼皮上番,紧紧的盯着闭紧的一处悬窗。观真不知道师父在看什么,但他既不敢发问,也不敢转头跟随着师父的视线。老和尚嘴唇微微的动了一动,观真没听清,就俯下身子,去凑的更近一些。
这回他听清了。老和尚蠕动嘴唇,喃喃道:“把窗户开了。”
“师父?”
“把窗户打开。”
可是外面在下雪。观真低声的自言自语,但是他还是顺从的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冷风灌进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由的缩紧了脖子;拉门此时也忽然被猛的推开,寒风夹杂着雪冲进来。少年人的身影站在入口处,带着斗笠,逆着苍茫冰凉的天光,整个人都是黑的。几片雪花飘到老和尚塌上,老和尚触及它,眼珠子愣愣的盯着敞开窗外白得荒凉的天空,突兀着伸出几枝黑黝黝的树枝,喉咙滚动几下,眼角划下稀薄的一点泪来。
“——师弟你!”
时过境迁东海扬尘,小和尚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小和尚了。
他沉默着走进来,合上拉门,带着一身赶路跋涉而来的彻骨凉意,跪在最后,无声的伏在地上。老和尚似有所察,慢慢的移动着眼珠,偏了偏脑袋,问道:“观真,你师弟回来啦。”
观真低声应是。
老和尚叫他名字,就像多年之前的同一场大雪里,喊他,说:“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走过去,观真退下,他跪在老和尚身边。
他们彼此对视,老和尚视线已经模糊了,半眯着眼看他,像是在认人。他快死了,少年人几乎都能看见他身边蓬勃的死气,但他强撑着一口气,这口气微薄到几乎会消散在空气里,却偏偏还在寒彻刺骨的寒风中坚韧存在着。
他低声对老和尚说道:“师父,我回来了。”
老和尚张张嘴,喃喃的说起抄写过的佛经,不是法华或者金光明经,是地藏本愿。他说没能抄完,那就烧给他吧,好叫他在地下还能接着抄。也提起过观禅,说到一半嗓子就哑了。他快死了,长久的絮叨和寒风让他咳嗽不止。在最后,老和尚颤巍巍的伸手,他看出老和尚的意图,将手放在老人干枯的掌心。
“你呀,你呀。”他叹息道,“你答应我一事——”
老和尚紧紧的抓紧他,浑浊的视线长久的注视着他,可最后仿佛再多千言万语都随着一声叹息消散了。
老和尚说道:“也罢。”
他紧紧抓住小和尚手腕的手无力的滑落下来。小和尚在四周骤然响起的哭声震天中回首去看,在大雪纷飞的窗外,一只灰色的鸟雀扑棱着从光秃的树枝上飞起,掠向苍白的天空远远不见了。
越后寺里竖满了白幡。他就坐在房顶,雪还在下,远山近处皆是白茫茫一片。他摊开手掌,在铺天盖地的白色里看向手心里那个古旧的铜铃,迟疑着摇了一摇,又摇了一摇;铃铛清越的响声被风吹得极远,却又同落雪一致飘至地下。
什么也没发生,谁也没有来。
他不是第一次摇响铃铛了。第一次是因为意外,彼时他在比叡山延历寺,门外便是辩法的高僧,他生怕铃铛响起,妖怪真出现会因他致伤。但是无论如何,在此之后怎么摇响铃铛,妖怪也没再出现过;随着世事变迁,年岁增长,小和尚愈发对万事万物不屑一顾、也愈发行事不羁张狂至极,关于妖怪的记忆成为盛夏河塘上的一道影子,且愈发的远去了。他冷哼一声,将铜铃高高抛起,抛接的时候它依旧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某一次他迟钝了那么一瞬,铜铃落在屋顶的积雪上向下滚去。少年慌忙探身追过去试图捡起他,这个猛地向前冲去的动作险些让他从屋顶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