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说:“倘若不是你兄弟养妖,这世道怎会容不下你。”
观禅仿若听见极好笑的笑话一般大笑起来。或许是自知再难爬起,也或许是四下无人,最怨恨嫉妒的对象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或许又是什么别的,连说出来就觉得可笑的原因;人类要诅咒他们,要扬声怒骂,要重捡过往,需要的只是一个一闪即逝连自己都捕捉不到的念头。观禅笑完了,反倒平静了不少,他说道:“我问你, 我兄长是不是必死无疑?”
小和尚说:“你知道答案的。 ”
观禅又笑,然而已经笑不出声音了。他将佛珠往后随手一掷,珠串断了,檀木的珠子四处滚了一地,他笑得剧烈颤抖起来,撑向额头,双手捂住眼睛,咧嘴笑的眼泪都出来:“这世道本来就容不下我们。容不下所有无权的平民。我想往上爬,就必须剃度出家,最先念的也不是佛经,修什么行,老子刚进寺庙,也就你进寺庙那么丁点大,你一进来就念书习字学武,老子就活该三九寒天光着脚扫雪给菜园子浇尿,洗全寺臭烘烘的僧袍。让你喊一声“师兄’,就得处处为你前途铺路。我哥哥就活该天生给贵族小孩当人肉沙包,替他们养狗,哈!”他从指缝中露出半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有没有听得很畅快啊?!运气好过头的‘神子大人’?”
小和尚不动声色道:“我听说这里 二十年前妖孽作祟,整座村落都湮灭在大火中。我以为师兄你是仇恨妖怪才进了越后寺的。”
他埋了一个陷阱。
小和尚不确定付下兄弟两人是否当真和二十年前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灾难相关。只是时间恰巧吻合;传言中的某个部分也恰巧吻合。但是吻合不能说明什么,在这个人鬼共生的时代,几乎每一秒都有人因意外而亡,随时都有地方发生灾难。观禅本应该能很快听出来的,但是没有。可能他精神已经不稳定了,可能他已经不在乎了;有那么多可能性,人类的情绪和灾难一样难以预测。
观禅就像毫无察觉一般的, 咬住了小和尚垂下的鱼饵。
“什么妖怪?什么大火?”观禅讥诮道,“甚至连强盗也没有。那天来的只有两队贵族公子哥们,他们圈了我们村落玩射箭,比赛谁猎到的猎物多。猎物?自然就是人了。”
观禅是被他哥哥从尸体堆里翻出来的。
那天的火焰就像是最壮烈的晚霞,实在是太绚烂,刺目到令人眼腈都睁不开。观禅没能记住他消失在鲜血和火焰中父母的脸,他只记住了晚霞,和那一篇瑰丽的暖红色尽头,那一小队掌握生杀大权的黑点。
观禅咬牙切齿道:“我是被兄长亲手带大的, 长兄如父,可偏偏兄长还在——所以老子发誓,挡住老子路的权贵,老子迟早一个一个的干掉——本来也包括你的, 师弟。世道不容我,若不是因为你,老子定然能得业,让你们这些骨子里就烂掉的混蛋尝尝绝望是什么滋味。”
小和尚笑:“师兄莫不是不知道你兄长付下尾介的这处庭院是干什么的吧。他杀的人,让狗咬死的人同样也不少。”
“那些人也配称之为人?”观禅轻蔑道,“他们低微下贱, 毫不懂得奋斗,为一点蝇头小利就争的头破血流。兄长和他们谈的是交易,交易一事,你情我愿,怎能怪到我兄长头上?”
小和尚道:“看来你是知晓的了。那你知不知道,付下尾介是如何养出犬神来的?”
“怎么,师弟何时如此慈悲心肠,杀一只狗也要过问?”
“你兄长告诉过我,他祭祀出犬神就是为了杀我。我并不认识他……不是我忘了。一年前他曾来山上看过你。我只是瞥过一眼,除此之外我们再无交集。一个人,总不可能莫名其妙为了杀一个陌生人就付出那么多吧?……嗯,看师兄的表情,你很困惑,师兄一定不知道你的兄长多么爱你,为了你付出了什么。”小和尚微笑着告诉他,“师兄, 你知道阿步吗?”
这个颓唐枯槁到神经质的男人明显想到了什么,这个想象无比恐怖,他错愕至极,手指插入头发,凌乱的喃喃道:“怎么可能……我见过阿步,哥哥在家书里经常写到他。他很乖。不可能的,嫂子会拦住哥哥的。他们都很爱他。阿步还那么小。他是我们家的希望。不可能的。”
“就是你想象的那样。师兄。”小和尚语气温和,“师兄你见过他的,只要稍微想想就能记起来。在你们冲进来看到犬神的那一刻,你跑向付下尾介的那一刻,你应该看到过的。犬神身边的白子就是阿步。你的兄长为什么要把亲生儿子祭祀给犬神?你一定清楚的吧,师兄。”
“闭嘴!”
“因为他要令犬神杀我。原本我以为,他要禁锢犬神令其服伺其血脉延续。可是又突然想起来,他连唯一的亲压儿子都下的了杀手,怎么会在意血脉。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小和尚道,“因为犬神要杀我,而我的行踪大概总是和你一致的。若是阿步变成了白子,只要犬神活着,就永远不会伤害你们这支血脉。你和他同宗同源。他害怕犬神杀我时伤到你。”
“——闭嘴!!”
“顺便还有一事,我刚得知的。等天亮了,寺里就要下你和付下尾介的判决。你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但是付下一定会死。”小和尚语气轻快道,“或许你还能在最后关头救救他,谁知道呢?”
观禅就像是瞬间被抽去了脊椎骨一般,上身- 软瘫在地上。他肘撑在地面上,紧紧地拽着自己的头发和耳朵,崩溃的力竭声嘶:“他是我哥哥,我还能怎么办,我只有他一个家人——”
小和尚坐在一旁,冷淡的注视着他。
观禅的暴起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的动作快的不像是一个孱弱、精神溃散的人类。他就像是一只拿来捕猎的狗,猛的纵身跳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匕首就要刺向小和尚:“听得满意吧, 小畜生,我和哥哥就算活不成,也要拉你陪葬——!!!”
当然没能成功,观禅的手腕被小和尚扭住,匕首的尖端抵住观禅自己的鼻翼。青年僧侣发指眦裂,额上渗出一滴汗珠,正要和小和尚背水一击时,却听见那个要比所有妖鬼都可怕的孩童轻飘飘的声音。
“对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小和尚道,“下山前师父找过我一次,说这次前去比 叡延历寺的资格还是交给师兄观禅。因为师父觉得我年纪过小,去大寺庙进修或者游历还为时尚早。他说你自小便踏实勤恳,再脏累的活都不推诿,同寺院上下诸位师兄弟关系也极好,佛法研习也很刻苦,定然心性纯良。所以师父将这次讲佛会的住持管事一职交给你,让我跟随你修行,等到讲佛会结束归山后,就为你准备行李为你送行。”
匕首掉在地面上。
情绪激荡时的人类极有趣,就像只有在死亡来临前夕静止住的表情一样;他们激动时神情是活着的,像蔓延的抽出枝桠的藤条。当躯壳承载不下,藤蔓就破墙而出,成为钻出人类额上皮肤的鬼角。他们那时候看起来也非常有趣,极度的狰狞,像-间开裂的老房子,布满了创伤累累的裂口。
还有另外一种,是生者的死亡。
还在呼吸,藤蔓却已经枯萎死去。他的时间停留在听见消息的前一刻,眼睛里却慢动作迸发了一场地震,一场火山爆发,一场海啸或者是飓风。宏伟的就像是一个世界无声的毁灭。
小和尚转头离开此处。转头离开身后白灰斑驳,砖瓦倾塌,瞬间颓败的屋宇。
太阳升起来时候他们开始收捡行李准备折返伊吹山。上午的时候茨木闲着无聊,就问:“这里管事的死了, 等你们撤走,这里就能荒废掉了吧?”
小和尚说:“期待它荒废做什么, 做妖怪的老巢?”
茨木笑:“我看风景还不错。”
“荒废不了的。付下尾介只是管事,他死了,持有这里的贵族再重新找一个管事就行了,人总是很多的。”小和尚凉凉道,“到时候狗还是照样养,斗兽赌博照样办,人还是照样死。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多大改变的。”
茨木听了有点闷,就出去了。中午时他回来,告诉小和尚:“他们死了。”
小和尚略略的抬了抬头。
“原本只是准备处置养狗的那个人,但是突然那个和尚疯了一般的冲上来说是他让祭祀犬神的,祭祀的方法也是和尚交给那家伙的。你们住持——那个老和尚发 了很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