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说:“不会用筷子?”
他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小孩的发顶。小怪物性子是始终如一的倔,头发洗干净了,干了后又重新乱糟糟的翘起来;只是酒吞知道他的头发摸起来出奇的柔软,如同小动物的绒毛。他隔着桌子伸出手按了下小孩儿的发旋,软的,触感不错。小孩捂住脑袋,想冲酒吞龇牙,结果露出的却是半是迷茫半是无措的表情,只瞪他。
他当然不会用筷子。一只小野兽要学会斯文些的饮食习惯还是需要一些时间。酒吞想着,就要将小孩握着的筷子抽去,但小孩儿握得可紧,酒吞伸手一抽,还纹丝不动的。就像酒吞要抢走他重要的东西一样,小孩一双眼睛瞪的圆圆的,宛若一只怒目而视的猫崽子。
“用手抓着吧。”酒吞说。
小孩将抓着的肉塞嘴里。吃完这块,却又试着用筷子夹;失败了掉到桌面上就用手捡起来吃掉,麻烦的是掉到地上,小孩儿俯下身来就想捡了吃。酒吞叫住他,他懵懂的超酒吞看过来,酒吞夹了一块肉,告诉他:“张嘴。”
小孩儿傻愣愣着听话了。
投喂他也挺有趣。有的时候速度快了,小孩也不拒绝,只是拼命吃,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只仓鼠。酒吞中途离开了桌子去添酒,回来的时候见小孩又在自己用筷子;虽然动作还是生疏,但已经次次成功了。酒吞拍了拍他的头权做夸奖,小怪物抬起头来很开心的样子。他开心了没一会儿,就对这个新技能失去了兴趣,重新用手抓东西吃了;酒吞给他的筷子也没丢下,只用另一只手抓着,握得紧紧的,像在握一面胜利的旌旗一样。
酒吞这才看懂他;这孩子学用筷子,并非是为了使自己看上去像人一些;也并非仅仅是因为酒吞将筷子递给了他。他就像一块白纸一样,对所有新接触到的东西都像对颜料一般充满了吸食的渴望——他总是充满了纯粹的渴望,不管是作为茨木童子还是当下的一个丁点大的小鬼头。
酒吞就笑了,仰头闷了一口酒,将新加满的一壶喝了个一半,也不再添,逗小孩儿去了。他问:“好吃?”
小孩睁着那双圆溜溜黑白分明的瞳眸,唇上沾着油,是光润着波光粼粼一般的红。听着酒吞问话,他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像一只在甜点旁转悠怀疑有陷阱的小型动物。过了片刻才闷声不响的点头。
“有肉还不够。”他说道,“得有酒。”
小孩拿澄澈的瞳眸瞅他。
酒吞新拿了一个薄薄的酒盏,倾了一点酒液,伸到小孩面前。小孩看看它,再抬头看看酒吞,凑过去喝干净了,结果被辣的直吐舌头。酒吞就笑:“不是天天盼着陪我喝酒吗?现在就这个样子,长大酒量也好不到哪里去,回回都是你先醉,是你陪本大爷,还是本大爷陪你喝了,嗯?”
小怪物懵懵懂懂,可能别的也听不太懂,光听懂酒吞是在笑他不能喝酒。他站起来就跃跃欲试的要抢酒吞手里的酒壶。鬼王眼里看着他,却又一时间不知道在看往哪里看着谁。小孩几乎要跳到桌上,胆大包天的往酒吞的胳膊上挂。酒吞佯装凶他,小孩缩了缩脖子,但也不怕;他只能刮了下小孩儿的鼻子,将酒壶递给他。小孩接了壶就盘腿坐下了,整张脸就像是要埋进去,明明辣的不行,还是梗着脖子要喝。
嘿,酒吞想,还真是和茨木一个蠢样。
不到半壶酒,小孩儿果不其然的醉了,趴在酒吞背上晕晕乎乎的直打嗝。酒吞敲他脑袋,骂他:“让你喝。”小孩抬起头对酒吞咧嘴傻笑——笑容灿烂极了。酒吞还能说什么?就算是茨木童子,也在他面前酩酊大醉不止一回;更何况现在这副滴酒不沾的孩童身体。他什么都说不了,只能把他当做鬼葫芦背着,还得放任这小鬼扯着玩他头发。
酒吞说:“行了,有酒有肉也有本大爷,茨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小兔崽子,明白了吗?明白后就早些化鬼,本大爷不在,你还是能好好吃肉。”
小孩在他背上嘟囔了一句什么,酒吞没听清,侧过头再问了一句。
“也要陪你喝酒!”小孩儿大声道,这次说的比什么都清晰,“能喝好多好多酒!和你一起喝!”
鬼王怔了一怔,随后笑:“好。然后呢?”
“然后……然后和你打架!”
“嗯,很了不起。”
“就是不要化鬼。”小孩嘟哝道,“就是不。凭什么都觉得我是鬼,我就不当鬼,气死你们。”
酒吞说:“你不当鬼,本大爷还真得气一场。”
“我要变成最厉害最强的人,把你们给揍趴下!”
小怪物喝醉了,沉默寡言的闷葫芦也不住的开始冒泡;之前怎么引导着都难说两句,现在和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全给说了。他说野草也说花,说肉很好吃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肉,也第一次吃那么饱,说原来火是可以拿来烤东西吃的,说想喝血又不敢喝,说自己头上未长成的鬼角很烦,说很讨厌村里的小孩,也讨厌大人,说想和他们打架。他说了超过十次的“我超级强的!”除外,他还说酒吞很好喜欢酒吞,因为酒吞是对他最好的人;他还念念不忘,说长大了要和酒吞打架,因为酒吞很厉害,他可能会输——输了也没关系,因为他喜欢酒吞。如果赢了也很好,无论如何,打架总是要打的。
“这样,这样你就不能欺负我了!”小孩振振有词。
酒吞想他真误会茨木了,茨木能把一句话掰成一百句来说的能力还真的就是天赋。他脑袋往后一仰,撞小孩儿额头;小孩儿迷迷糊糊的觉得痛,话篓子总算停了,含着一团泪包,控诉着看过来。
酒吞严肃的告诉他:“不管打架是赢是输,你都得被本大爷欺负,明白了吗?”
小孩委屈极了,在威吓下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第十三章
天色逐渐暗下去。城西的方向有一座城楼,奈良时起过数次大火,修建过三次;最后一次火灾的烈焰将附近的民居和来不及逃跑的人们全然吞噬,这座楼却安然无恙。逐渐就有楼中妖孽作祟的传言蔓延开来,城西偏近城楼那一块地也被视为不详——因火灾而死去长久怨恨着的亡灵,盘踞在阴影中的妖物不知火,每一片砖砾上累积的尘埃,每一寸墙角的蛛丝,每一株枯槁的草木倾塌的砖石,阴晦,未知和曾有过的死亡,所有形单影只的细节都根植成这一座城众人极深的恐惧和噩梦。白日时城西就鲜少人际,到了夜间,就连强盗和乞丐都不敢在这处休憩。
城楼门口却悬挂着一盏点燃了的灯笼。
火光在黑暗中圈出一块地界,男人的影子从黑暗中无声的游来,攀上阶梯,向城楼内更深的黑暗溯行而去。没有风,但那盏灯笼却晃了晃,硬生生的转了半个圈,风吹雨打磨损的黯淡破烂的红色表皮上骤然多出两个明黄色的眼睛来,诡谲的眼睛无声的盯着浪人的背影。这男人从哪里看都像是个纯粹的浪人,穿着草鞋,头发随便束着,挎着刀,挂着酒葫芦,衣襟破旧,露出大半精壮的胸膛来;他神情懒散,姿态也是所有浪人通有的傲慢和目空一切。唯一一点不同的,就是男人身后背着一个睡着的小孩子。小孩将头埋在男人的脖颈上,双手紧紧的揪着男人的衣襟;就这么一点点的不同之处,却将浪人变的尤其不同了。
一团火球从城楼上飘下来,在半空中悬浮了片刻,化出一张儿童的脸来。儿童稚嫩着嗓子,悄悄的说:“灯笼鬼,你说他是人还是妖鬼嘻?”
“是人是鬼,进了这里也没差别啦。”
火球——油赤子吃吃的笑起来:“他带着的那个小孩是鬼子嘻。”
灯笼鬼晃悠着说:“那就是人。如果他一会儿就出来了,就是把鬼子扔我们这里;如果他迟迟不出来,就是等鬼市拿鬼子换东西咧。”
油赤子在空中转了个旋:“真好玩嘻真好玩嘻——”
一阵风吹过来,两个小妖怪瞬间噤声。油赤子灭了火光藏一边去了,灯笼鬼老老实实的收了舌头和眼睛,乖乖的做一个发光发亮的灯笼。
酒吞行至顶层。木质的长廊和栏杆都已经腐朽了,他单手一撑,借力纵身翻上了屋顶;腐朽的木质栏杆受力瞬间颓败,在酒吞撤身的一瞬间就裂开坠落进黑暗中去。酒吞将背着的小孩儿抱下来,在屋瓦上盘腿坐下。转换了位置,小孩在他怀里不安的转了个身去揪他的领口。酒吞哭笑不得的将小孩的脸翻出来,捏他鼻子:“喂,别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