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她也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曾经是的。跟易持比起来,她只是运气好些,没有这般不在乎自己的父亲。</p>
<p>可是,那么听话,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了半辈人生,扪心自问,她过的并没有当初家人许诺的那般好,终究不是,自己做出的选择。</p>
<p>她不愿那样早结婚,但父母要求,她便还是千挑万选地,在30之前把自己草草嫁了出去。</p>
<p>她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但亲友相劝,她便还是趁着年轻,生下小小的易迁,顺带着在自己也不甚成熟的时候,当了易持的后妈。</p>
<p>她试图找份有趣的工作,但安济民不准,她便还是收回心愿,乖乖住进这空洞的大房子里,无所事事着,虚度光阴……</p>
<p>父母的有些话不是骗人,比如说嫁给安济民,她至少真的没有为钱操过心,但有些话那时候并没人提起,</p>
<p>比如独断的丈夫往往不止专横在事业上,而且越俎代庖,要包揽妻子起居的任何细节,穿哪个款式的裙子,画哪个样式的妆容,踩哪个品牌的高跟鞋……他喜欢的一个女人,必须是自己的附属品,不必有自己的事业或是,梦想。</p>
<p>若再来一次,尚小云攥了攥拳,她想若是再来一次,她绝不会选这条路。</p>
<p>可现下木已成舟,那就这样吧,不管是环境还是自己,她都已经没有勇气去改变了。</p>
<p>所以至少,看着这样年轻的安易持,她想说点什么,也想做点什么。</p>
<p>告诉他想做的事情大胆去做,想走的道路大胆去走,就好像站在一段峭壁之端,她想振臂高呼,是警示,是指引,更是蛊惑——</p>
<p>易持,往相反的方向去,你没有必要总是这样听话!</p>
<p>房间里,易持摁着逐渐凉下来的水煮蛋,却还是讷讷滚了好久,满室寂静中,突然极低地,说了声“谢谢……妈。”</p>
<p>漫长的十多个春秋,他终于第一次,尝试着更换了尚小云在他心里的称呼。</p>
<p>第五十八章 ——欢迎回来</p>
<p>安易持装聋作哑,安济民缄口不言,那年寒假剩下的月余时间里,安家掩盖着小小的出格,默契地秘而不宣。</p>
<p>某个朗日高照的晌午,安易持发现自己的支付宝提醒,账户里多出了一笔钱,正好够买回校的机票,以及开学四个月的开销,汇款人是安济民。</p>
<p>纵使再怎么对他离经叛道的行为深恶痛绝,却也没有断掉他的生活费……安易持抿抿唇,又叹了口气,不知这到底是尚小云努力帮他争取的结果,还是安济民自己忽然有了点小小的动摇的结果,又是很久后,他买好隔天的机票,开始收拾行李。</p>
<p>当天晚上,当安济民如往常一样看着电视,并在余光扫到安易持身影的瞬间拉下脸来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安易持直直走过来,站在电视的侧边。</p>
<p>“爸,生活费我收到了,谢谢。”他说,“我明天就回学校去了……下个假期,嗯,以后,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就不回来了。”</p>
<p>安济民迟迟的不说话,于是安易持转身要回房去,却在转过花架时突然听到一声质问,“你还想回哪儿去?”</p>
<p>“宿舍可以一直住着。”安易持停下,“而且我休了一年学,还有很多课要重修。”</p>
<p>“你自己好好反省。”安济民咬牙半晌之后说,“想清楚了再回来,不行就接着看医生,钱我不缺你的。”</p>
<p>安易持皱皱眉,关上了门,翌日清晨,他5点半起,没惊动任何人,独自提着行李箱离开了家,空旷的机场风很大,好像穿透了棉服毛衣,直直贴着皮肉在吹,他打了个寒颤,细细打量着远方沉睡的都市,不知下次再回来,会是什么时候。</p>
<p>飞机升空有一瞬间的降压,安易持揉了揉耳朵,从舷窗里看着逐渐缩小的带形城市,蜿蜒盘旋在重重山间。</p>
<p>伸手碰了碰逐渐看不清面貌的城关,他沉默着,与故乡道别。</p>
<p>在高空偶尔的气流颠簸中,安易持做了个梦。</p>
<p>他缩小了身体,变作七八岁大的小孩,跟妈妈告别,又跟爸爸挥手,试图挽留一下尚小云,可她手里牵着的安易迁,比自己还要高大,回身看一眼,他们都走了。</p>
<p>留他独自坐在空旷的房间里,周围是一片漆黑,眼前桌上有吃不完的饭菜,身边地板上有看不完的,可他读不懂上面的字,看不清上面的图,只一味地盯着唯一的一扇门,期待有人勾手敲一敲,从那里开门进来。</p>
<p>漫长,死寂,滞闷……没有声音,没有变化。</p>
<p>漆黑的碎片尖角锋利,纷纷落下时却如羽毛般柔软,它们争相覆盖在安易持的身周,一点一点刻不容缓的将他掩埋。</p>
<p>他伸手去求救,无人搭理,他张嘴去呼喊,发不出声音。</p>
<p>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一般久远,陪伴他的依然是,一眼看不穿的孤单。</p>
<p>他手指不自然地两下,醒过来时眼前是客舱亮着灯的顶棚,近大远小,往尽头一路收缩,空姐在广播播报,要乘客收起小桌板,飞机即将降落。</p>
<p>安易持最后一个起身,最后一个往外走,也最后一个,从转盘上取下自己的行李。</p>
<p>他盯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之外,朔桑冬日的天空,心神却恍惚着,猜测身边来往人流的归处,找朋友,探病,出差,旅游……种种目的无端的,最终全汇成一句话。</p>
<p>好像全世界都急着赶回家,那里有期待他们归来的家人,只有他,什么都没了,这一回,真真正正的,回不去家了。</p>
<p>很多丢脸的事情都是这样发生的,安易持没告诉任何人他要回来的消息,所以机场里走在路上的都是些擦肩而过后就彼此遗忘的陌生人。</p>
<p>没人认识我,安易持这样想着,啪嗒一滴眼泪落</p>
<p>在鞋面上,沿着皮靴凸起的弧度滑到脚边,紧接着又是一滴。</p>
<p>他捏着一张纸巾佯装擤鼻涕,偷摸擦了擦眼睛,低头穿过出口外盘旋的人群。</p>
<p>“易持?”</p>
<p>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安易持结结实实撞进一人的怀里,扑面是熟稔的气息,带着淡淡烟草的,沉稳。</p>
<p>“飞机上开窗户了?”来人调侃,捧了安易持半边脸,指节轻柔地蹭,“眼睛吹得这么红……”</p>
<p>“你怎么来了?”安易持慌张擦了下眼睛,清清嗓子,“我没告诉过你呀,今天还要上班的吧?”</p>
<p>他这时才发觉梁断鸢穿着一身从未曾见过的装束,长款的黑色羽绒服下,是一套合身又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平驳领的挺括外套,纯白的简约衬衫,深黑暗纹的领带,还有无卷边直筒正装裤,裹着一双笔直有力的长腿,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成熟和帅气。</p>
<p>“好看?”梁断鸢揉揉安易持发红的耳朵,“记得你的身份证号,我打东航的客服电话查了航班号。”</p>
<p>“可,你怎么知道是今天呢?”安易持伸了伸手,终究还是没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他,虚拢半圈,又收回自己口袋里。</p>
<p>“前几天不是问我想要什么特产么,想着你大概就着几天回来。”梁断鸢拎了他的行李箱,另一手抓了他往航站楼外走去,“客服电话打了四五次,正好查到了……还饿着肚子是不是?”</p>
<p>“麻烦你了,”安易持抿抿唇,“不是故意瞒着你,但我怕告诉了你,你又要请假。”</p>
<p>“别跟我说麻烦。”梁断鸢看着前方,“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