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昴是个生的很白净的丫头,高个子,今年刚满二十,原本是在乾西四所当差的,出逃的时候随行,回来之后才进了钟粹宫伺候。
公主还在一旁叹气。“珍妃这事怨不得别人,若是不把崔玉贵赶出宫去,若是哪天皇额娘看着他也碍眼了,岂不是多一条人命?”她连连摇头,“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一条了!受些罪总比丢了命强,尚且算是两全。”
“奴才就是奴才,得认命……”我低着头,温温的冒出来一句。
相顾沉默半晌,公主突然问话“你去看过皇上了没有?”我自然是摇头,又习惯性的接上一句“怎么?”
公主胳膊支在小案上。“我前日去瀛台正赶上晚膳。”她嘴里的词含糊不清起来,磨叽了半天,才又道“原是按例的菜品,只有离得近的才能吃,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回锅热了的,远一些的,已经发馊,不知道撤撤摆摆多少次了。”她一句话说的是有无限的畅怨。谁都会赋予失败者多一些的同情,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每月初一,十五,老佛爷才准探望,可就算去了,他却连话都不说,可知没趣。”我扶了扶鬓角,仿佛周身无力。
这个偌大的紫禁城,里面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故事,可是,人们往往都将它们封存起来并且选择性的忘记一些重要的部分,譬如说,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能打捞尸骨埋葬,能死后追封,这已经都是莫大的哀荣,不能有怨言,不准有怨言。钟粹宫里坐着一个叼着烟杆的老女人,她已经忘了一切,忘了自己究竟要找些什么,忘了自己进宫来的初心,忘了为什么只剩下自己一个,只有这样日复一日的吸着,吐一口烟雾缭绕,再吸,再吐,以为这样就能麻痹自己的精神,赶紧忘掉更多不痛快的事。
可是,一切又偏偏不如意,不能,这是她最后得出的结论。于是烟杆子被抛弃在桌子上。玉昴沏茶总是沏的浓浓的,说过了也不听,后来也懒得说她,就习惯了这样的所有事物,我终于明白,不是忘了,是人随着事变了。
我想不通谁有什么必须害死花青的理由,是姑母,或者,是皇上……当年能剥了猫皮,能将花青抓紧慎刑司,事到如今也不肯放过,即使沦为阶下囚,也还有想净一切办法害死和他无冤无仇的花青,他难道就恨我至此么?
宫里的奴才们都长着同一条舌头。无论怎么问,都不过是那一句——花青是自己跌下去摔死。答案,看来只能由我自己来寻找了,故此,我将那些小宫女们全数网罗到钟粹宫里,由小德张统一管着,也还安分。
几个丫头都还小,小德张看的紧,她们做事也不敢偷懒。但是,也丝毫流露不出什么异常来。
公主是下午走的。也难怪,下午要打捞珍妃遗骨,宫里的气氛略微妙些。这事算是个恩赏,交给长叙家自己做的,那边里也下旨追封珍贵妃,不过,关于殓葬的事情却只字未提,作为最高权力者,姑母是不可能有这种疏忽的,那原因就只有一个了——不准珍妃遗骨入皇陵。皇上不在场,场面也确实有些惨不忍睹,只有瑾妃待在那里,我并没有过去。珍妃的白玉环子还在我的手里,瑾妃没有见到皇上的机会,由是也只能托我转交,而我并不交出去,她也不知道。那连环是上好的羊脂玉,我对着光看,极为透亮,并且触手生温。就好像花青的血还在上面,所以才温热似的。
我不住的寒噤着,颤巍巍的将它扔在桌上,我多想毁了它。我多想,把他带给我的伤痛都一一还给他,可是,到现在,我真恨自己的懦弱和心软,因为我,做不到。
我总是奉行着各自相安的礼,也不去找他,免得两相生厌。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我的花青?我想不通。
宫里的日子一成不变,宫外,却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切日新月异的变化,轮转不停,就像是催命的符,推着大清前进,朝着穷途末路越来越近。
姑母吃过败仗之后不再像从前那么固执,她似乎知道什么是害怕了。朝堂上,她也顺应着趋势执行“新政”,其实所谓新政,改官制,兴办学,禁鸦片,更是摆出一副要效仿外国立宪(1)的姿态。这些说起来似乎和皇上当年为之疯狂的维新没有什么太大的本质区别,无非是扔出去,如今又自己捡回来罢了,只不过扔出去的人是姑母,捡回来的人也是她自己,这就叫人看着多多少少有些弄巧成拙的意思了,新政的高速冲击,一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焦点。
那时候我从没有想过,也不敢想,若是皇上兵围颐和园的计划真的成功,那现在的大清朝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猜想,若不是覆灭,那必然是一番盛事。我会被废,珍妃会上位来代替她存尸井中。
但这些都注定是假想了,任何事都没有回头的可能,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珍妃注定只能在史书上被记载成珍贵妃,几笔带过。皇上也必然会被姑母继续软禁下去,即使现在又重新抄起了他那套老东西,所谓戊戌六君子的血已经撒在菜市口的血泊中多年,再也不能回到他们活着的时候!
珍贵妃,这个欲盖弥彰的封号之下,还不知隐藏了多少人的心酸苦楚,可是,这都不重要,它能存在的,也仅仅只有这三个字罢了,连带珍妃他他拉氏的名字,也像是这千千万万的故事一样,散在这光绪二十七年的风里,随着时光流逝,永远都不可能再找回来。
第37章
在德龄来之前,我的日子过得真的就像是在熬一样,百无聊赖,指不定哪天,也就顺风而去也未可知。有些人,有些事,是命运中注定会遇到的,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德龄,我在接下来的日子将要怎么度过,还有我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也许还会那样冰点,甚至更加严重下去。
德龄是个不一样的女子。她美丽,大方。自小在国外长大,她拥有广博的见识和无穷的知识,她的思想是非常开放的,有那么点珍妃的影子,但是毋庸置疑,她比之珍妃更加成熟,更加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不会像珍妃那样拗着性子要把西学灌给别人一样,德龄自身很具有魅力,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
德龄精通外语,作为姑母身边的女官,她所担任的工作是御用外语传译。对于一整个大清朝的子民来说,掌握一门外语都是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她一个妙龄女子,能拥有这样不平凡的经历。
只不过在礼制方面,也许是因为打小长在国外,德龄和她的妹妹似乎差那么一星半点。但这不碍事,姑母对于国外的兴趣正如火如荼。据说德龄姐妹进宫后第一日,看着宫里的摆件新奇,到处打量,结果砸了个嘉庆年间的珐琅彩瓷瓶子,吓坏了两个人,结果姑母不仅没有怪罪,还赏了她们好些东西,如此,姑母对于她们的偏爱之甚便可见一斑。
她们的父亲是大清驻法大使,卸任回国,姑母叫了夫人带着德龄姐妹两个入宫。觐见那天,两个姑娘穿的十分规矩,只是走起路来到底别扭,行礼才行到一半时,妹妹容龄“咯噔”一声没蹲稳就跪倒在地上,闹了好大的笑话。只不过两个人到底还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这点子事没人往心里去。姑母见着热闹,很是喜欢这两个小丫头,就叫她们留在了宫里。
这一切都是在这样的契机下发生的。
那天夜里闷,我睡不着,一个人在院子里头坐着。玉昴虽然跟在身边,只是一个劲的犯困,我也不愿多说她,自己撇上一眼,披件衣裳就出了院子。
一个黑影子一下就从前面窜过去,我没大看清。夜里的甬道凉飕飕的,我这才下意识回头看,并没人跟着。玉昴还在犯困,定是还没发现我已经出了院子。那黑影跑的不快,正站在墙角发呆呢,我慢慢走过去,才看见是个人在那哭。
“你哭什么?大半夜的,你可别在这吓人……”我朝着她肩上拍一把。
“啊……”那人抱着头尖叫一声,只是嗓子哭哑了,叫的声音并不大,这我才看清是德龄。她一直都抽抽搭搭的止不住哭,毕竟是小姑娘,这夜幕下空无一人的紫禁城,到底还是让她发自内心的害怕起来。
她是打量了半晌,才慢慢的问“你是皇后娘娘吗?额娘说,只有皇后和老佛爷的衣服上才能绣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