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累了。” 先寇布听着疲惫,“凯斯帕,早点去休息。”
林兹的目光越过先寇布的肩膀看向三具冷冻舱。“中将,莱纳他,他实在太年轻了……我本来才是队长,应该由我站在那里,应该由我陪杨提督去—— ”
“林兹上校,” 先寇布骤然打断,“作为队长的话,还轮不到你。该去的人是我,我才应该站在那里。”
两任蔷薇骑士连队长在白色冷光中沉默地对视。“早点休息。” 先寇布拍了拍林兹肩头,转身告辞。
他自己仍然毫无睡意,不想站在同一个地方,不想坐着更不想躺着。不知道游荡了多少圈之后,先寇布发现双腿自动把他带到了指挥室入口。又走回这里来了啊,先寇布无奈地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往舰桥走。
有那么一瞬间,先寇布对自己的双眼和大脑失去了信任。不对。不可能。这个几无畏惧心的男人此时不敢往前一步。
坐在指挥座上的黑发男人却已经听到了响动,椅子转过来,他摘下头上的扁帽捏在手里。“嘿,我还在想,大家都去了哪里。” 杨威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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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提督又去了哪里?” 回到自己的舱室后,先寇布小心锁上门。杨威利本就很自然地随他一起进屋,此刻也很自然地给自己找了张软面的舒服椅子,稳稳当当坐好。
“我记不得了。” 他的语气里有几分天真,或者几乎是刻意为之的天真,处处透着一种模仿的感觉。“但同时我又清楚的知道很多事。倒也不算太亏?”
“取决于是哪些事了。” 中将意识到自己一直紧靠门背的姿势太过别扭,便装作自然地走到柜子前翻找。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小小的储物柜里只几瓶酒几个杯子,一眼就可望尽。杨威利瞄了一眼,“先寇布中将是准备给我倒酒吗?” 听上去好像在给他出待客的主意。
先寇布伸向酒瓶的手忽然停顿。“白兰地还是威士忌?” 他故作轻松地扭头发问。
“这个测试很糟糕,你不觉得吗?” 杨歪着头,扁帽在手指上转动着。先寇布注意到杨的技术变差了,帽子好几次掉在腿上。
他伸手拿了白兰地。“是吗?” 他继续故作轻松地回答,“有多糟糕?”
“如果我想证明我知道很多事,那太简单不过了。” 杨撇撇嘴,接过酒,终于放弃了转动扁帽。“比如说,当你坐在我身后看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比如你想让我抓紧你的后背叫你的名字,叫你华尔特,特别大声的叫你华尔特。你看见我仰在椅子上睡觉的时候想揭开这顶帽子吻我。你有时候会用自己的手幻想是我在碰你。有时候会想帮我理一下衣服或者头发。你想脱掉我的裤子……”
“够了!不必了,不必了……” 褐发的男人勉强把自己手上的酒灌下去,呛了好几口,尴尬之余隐隐燃烧着怒气。杨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小下,只专注地看着他。
先寇布此时心中已完全明白,他不是杨威利,或者这荒唐的一幕只是来自自己脑内几个不安分神经元的异动。但先寇布也疑心,这荒唐剧场中的演员拿的是篡改过的剧本,他并不知道自己不是杨威利。
“我承认我有点不舒服。任谁也不愿意全身透明一样站在别人面前。” 先寇布迅速侧过身去倒酒,直到杨摁住他的手,他才意识到白兰地已经漫出来,沿着杯口流到矮柜上,又沿着柜子边缘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杨从旁边拿了纸巾递给先寇布。“别担心,我并不知道你此时此刻在想什么。那是魔法,我并没有魔法。”
“噢,原来如此!真是令人欣慰,这可好受多了。太谢谢了。” 先寇布再次一饮而尽。他没太理解杨在说什么,或者说无心去理解。此刻他将自己的目光盯牢在杨的身上,仿佛唯有这样他才能浇灭心中蒸腾的怒气。他想自己是有理由愤怒的,今夜本应属于安宁,今夜本应属于哀悼。自己狠狠封死的地方、永无机会破土而出的地方,他怎能就这样玩笑般的道出?如果是杨的话,那也就罢了……
而面前的这个杨还在认真的解释。“我所知道的只是曾经出现在你意识里的画面。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我说不清楚,似乎我本来就知道一样。”
太像了。这是活生生的杨威利,原型复刻,比真更真。先寇布此刻才意识到梦想成真令人惊惧。这是从未存在过的杨威利,是你最难以启齿的欲念以肉身凡胎的方式出现,你醒着做梦,已全无梦中的沉醉,只得在逃离与不想逃离间打转。
杨威利碰了碰他的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指尖,手肘,肩膀。都是一模一样,完完整整的复刻。下巴,脖子,还有锁骨。看不见了。“你帮你把领巾解开。” 先寇布有些突兀地说,“屋里变得有些热了,你不觉得吗?为什么不把领巾解开呢?”
不等杨回答,先寇布更加突兀地近身,不由分说伸向杨的脖子。杨忍不住咳了两声。先寇布动作稍停,说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恐惧。杨的领巾原来与上衣连在一起,根本无法称其为一个单独的配件。谁会做出这种东西来?他的目光往下,这才注意到衣服的扣子也只不过是装饰。简直像是一出恶作剧。
但又是一出事关禁忌的恶作剧。就像不能去做的事情令人愈发神往,脱不掉的衣服更多了一层魔力。先寇布的手从领口伸进去,最开始稍有用力,然后就以惊人的自制力打消了自己用力撕扯的念头。
他是活的,是活的人。在这层虚假下面是真实的细腻皮肤,皮肤下面有纤细的骨骼,凹凸的毛细血管,还能感觉到颈部动脉的跳动。先寇布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迎上去触碰他的耳朵。耳尖冰冰凉凉的,耳垂略微发热,可以察觉出细微的绒毛。
先寇布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投降,好像杨也知道这一点,并且试图将自己的身体拉过去。什么理智,什么分析,什么恐惧,没了,烟消云散,一点也不管用。但这仍然无比诡异。他不是杨威利,他是我的想象,原本是一些无害的想象,原本是我以为只属于自己的隐秘疯狂意念。
***
尤利西斯上的时间安排模拟了二十四小时的昼夜更替,第二天当先寇布醒过来的时候,屋内已经升至白昼的亮度,而罕见的红光也从外壁舷窗透入,将整个房间染成了温暖的浅玫瑰色。先寇布抬起手挡了一下照到自己眼皮上的自然光,心中浮起不真实的感觉。他非常缓慢地侧过身,睁开眼。
杨威利还是像夜里那样安安稳稳坐在那把椅子上,此刻浅红光晕也照在他的头顶,他脸上很宁静,似乎一直很专注的看着睡梦中的先寇布。
“怎么已经中午了?” 先寇布看了眼墙上的数字钟,翻身坐起。他注意到昨天洗澡后换上的军装便服还安好地穿在自己身上。杨则换了一身跟自己差不多的衣服,有点大,似乎是自己的。椅子腿旁边扔着一套剪开的军装。
先寇布死盯住那道剪开的痕迹,杨注意到过后,立即开口解释。“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样一套衣服。我想我应该把它脱下来。你不介意我先穿一下你的衣服吧?我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
司令官的卧室在……先寇布几乎脱口而出,但不知道怎么,又不太想说。他注意看着面前的人,又看了看自己的床,试探着问道,“你没有睡觉吗?”
杨笑着摇头,“你抱着我睡了一会儿。你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还一直抱怨我的衣服。我问你哪里有剪刀,你迷迷糊糊的,然后就睡着了。我就自己起来找了很久剪刀,然后又在你的柜子里找了一身衣服。”
先寇布心想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再提问了。“我喝多了。” 他捂着头,干巴巴地回答。
若是杨威利面对此情此景,他会说些什么?温和的玩笑还是有力的嘲讽?先寇布同时也意识到获得这个答案的可能性已经永远的消失了。或许本来也不存在。只有在他放纵自己的可笑幻想里,他才曾经扯开过杨的衣服,就在这个舱室,就在这张床上,而早上出门前,先寇布将自己的衣服裹在杨的身上。在现实中,他不过是在早晨的空虚里整理好自己,出门走到指挥室,看那个困意还未消逝的男人半眯着眼端起红茶,他挑起嘴角,“早上好,提督,相信我,一杯咖啡很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