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尖刻的评价听着真让人伤心哪,而且您好像……跑题了?”
“我当然懂你的意思,” 杨睁开双眼,目光澄静地看着先寇布,“没错,战斗伤亡与杀戮之间有区别,无视这个区别有几分刻意的矫情,但本质上,战争艺术的核心仍在于如何更有效率的杀人。简单一点说,如果缺乏去进行毁灭的决断力,再精彩的战斗布局也是无用。没错,在战场上,需要机动灵活地应对,需要更好保存和整合己方已有力量,但做一切的根本是什么,是最后一击,是雷神之锤的毁灭炮火。有成功的军人和失败的军人,聪明的军人和愚蠢的军人,正直的军人和卑劣的军人,但是战争这件事本身,从来没有好看的姿态。再优雅的屠夫也是屠夫。” 他忽然停下,又自顾自摇头笑笑,“没错,我确实跑题了。”
先寇布脸上却浮现出一丝颇可玩味的神色。“杨,我忽然想到,” 他浅笑着靠近,“如果,如果这时候我们回到巴米利恩,你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杨一愣,不由吐吐舌头,“先寇布中将,到底是谁更尖刻……” “尖刻吗?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阁下的标准答案,” 中将戏谑着弯起一边嘴角,“‘巴米利恩的决定非关个人,而是民主制下军人的份内之举。’ 对不对?”
他收获了一点笑容。“也对,也不对。” 杨揉了揉后颈,稍微坐直一点,“巴恩利恩的事情,若说完全无关个人评价和意愿,也不是事实。或者说,巴恩利恩既关于自己又不关于自己。我们对于对手的赞叹里,也埋藏着对自己的肯定。” 他也朝先寇布挑起嘴角,“比如说中将你吧,对于一位可尊敬的对手,不也无法旁观他走向自毁的结局吗?”
“是啊,旗鼓相当的对手,世间难寻。” 先寇布表示赞同,“如果我身处远方,若是得知对手陨落,也定是会为他敬一杯酒的。” 说完,他微微摇了摇头,“但这是扯得太远的事了,我们还是看看眼下的问题吧。杨,如果确如你所说,塞壬的危险举动其实根源在我们的杀戮本分,那我就只能再刻薄一下了……杨,那你自己呢?接近塞壬会让你看到什么?” 他凝神观察着上司平静温和的脸庞,撑着桌沿上身前倾,“杨,你想要什么?”
杨一动不动地靠在椅子上,仰头迎上先寇布锐利的目光。“唔……” 他眨眨眼睛,“说起在巴米利恩的时候……” “阁下转移话题的技巧还是太拙劣了……” “我没有……是这样,先寇布……那时候,其实我很高兴,因为轻松。抛开刚才说的所有,就我自己而言,我很高兴解脱了毁灭的责任。就像……就像在我得到的所有赞誉里,迄今为止我最能接受的,还是艾尔-法西尔……”
“哦?” 先寇布抬抬眉毛。
“你知道我不喜欢英雄,也不喜欢英雄主义的陈词滥调。稍微好一点的情况便是,即使只能去当英雄,也是作为救人而不是杀人的英雄。” 杨耸耸肩,“相比其它的情况,艾尔-法西尔这个起点还是比较令人满意。大概就是这样。”
先寇布皱着眉,像是陷入沉思,杨威利却忽然推开他站起来,双手撑在桌沿上玩笑般地靠近。“先寇布中将近来表现得过于良善温和,我都快忘了您的刻薄本性了,这可是不应有的失误。对我的步步紧逼就到此为止吧,轮到我了,我倒也很想问问,先寇布中将看到了什么、又想要什么呢?”
他发现,对方眼中的慌乱一闪即逝。先寇布缓缓挺起身,贴近杨的脸颊。“阁下想知道吗?” 先寇布在他耳边说。杨听着他的心跳,后颈感受到一声声粗重的呼吸,忽然觉出些紧张,脑中一片乱响。他正要回答,后颈的温热却慢慢消散。“阁下不会想知道的。” 先寇布从桌边退开,背过身去。
杨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居然无端生出几分失落。
一阵奇怪的沉默过后,他整理好情绪,转身准备出门。先寇布从镜子里看到,已经走到门边的杨收住脚。“这几天你都没有好好养伤吧?我去说一下,给你准备一个睡眠舱……”
“你也应该去休息了。” 先寇布看着镜子。
“我告诉过你的吧?” 杨稍微侧过身,“事实上,我不需要。”
先寇布走过去,为黑发的提督拉开门。“事实上?也许不需要那么多事实。杨,去休息吧,管他需不需要。去睡觉,去做个好梦。”
杨抿起嘴角看了他一会儿,“那好……也祝你,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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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十三、 哪一种红色
早上六点,尤利西斯上的各处灯光开始逐渐变亮,宣告新一天工作周期的开始。莱纳·布鲁姆哈尔特整理好着装,穿过尚且寂无人声的走廊,敲开了先寇布的舱门。
七点十分左右,按照预定路径,尤利西斯开始并入塞壬轨道,一艘小型科考船紧随其后,星际尘埃带外围则密布着帝国军巡航舰,锁链般环绕着这颗不大的星体。大概半小时后,尤利西斯与科考船开始下降,即将没入塞壬的红色大气层。
“可以了。” 公共通讯系统里传出波布兰的声音,“降到云层下方,人体的反应会更加明显。”
尤里安知道他说得对。红色云层已经开始打转,并且渐变出了一个个气孔,就像在邀请他们进去一样。但这一次跟上一次开着斯巴达尼恩自行前来并不一样,尤里安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波布兰中校,您也要小心。”
两架斯巴达尼恩从主舰起飞,穿越气层后,他们贴向低空,释放了数十个探测器后火速抬升,不敢有片刻耽搁。
尤利西斯在高空匀速同步运行,两架战斗机花费了一些时间抵达,不过总的来说没有出什么差错。目前来看,计划进行得一切顺利,虽然这也只是序幕而已。
又过了大概三个小时,探测器传回的塞壬地表地形图已经差不多成形,而就如之前根据远程照片所猜测的那样,除去覆盖了大部分地表的红色胶质海洋,塞壬表层确实零星分布着一些陆地。从成像看,这些小块陆地呈现深深浅浅的黄褐或者橙色,就像是海边的沙滩一样。
“登陆舱正在准备。” 是科考船上一位行星学家的声音。先寇布试图回忆他的名字和容貌来转移注意力。好像叫什么斯坦尼斯拉夫,脸圆圆的,戴着一副小眼镜,头有些秃。此时在科考船上的还有他的两位助手,好像一个叫史蒂文、一个叫安德烈,剩下还有一些技术人员。先寇布想不起那里有多少人,而且越数越心烦,完全没有达到转移注意力的预期目的。
但是他知道登陆舱里还有他悄悄塞进去的布鲁姆哈尔特与派特里契夫。两位军官前一晚来找过他,请他帮这个忙。先寇布认为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要是让这两人再次看着杨孤身犯险,想必他们此生都不会安心。况且,如果杨可以平安着陆,他们无疑同样可以。杨大概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去,不过这也好办,不告诉他就是了。如此部下,果真令人头疼——杨也大概会如此说。
就在先寇布转这些念头的时候,尤里安开始让主舰在气层空间中紧跟科考船的定位。他们最后悬浮在塞壬赤道上空,垂直高度约500米,并且还在缓慢下降。“那里有一片山丘,” 先寇布眼尖,立刻指向画面中的某一处,“大概是准备在那里放出登陆舱。”
果真如此。科考船不久就开始减速,向山顶平滑俯冲,在即将贴近平地的地方,下侧舱门开启,圆盘状的登陆舱伸出缓冲板,跌跌撞撞好长一段距离后,终于把固定杆插进了地面。
“呼——” 先寇布长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对一旁的尤里安和菲列特利加说,“杨提督大概已经从椅子上摔下来滚了好几圈了。”
这幅画面不难想象,大家也都零星地笑了几声。
而真实的画面过了十几分钟才出现。杨当然没有在地上滚个好几圈,他穿着重力鞋从舱门那里稳稳迈出,再稳稳踏上了塞壬的地表。他甚至还小幅度地蹬了好几下,似乎在试探地表的硬度。山丘很低矮,杨沿着斜坡半滑半走,应该是朝着海岸的方向。
“杨提督,” 通讯系统里沉稳的男声在一片屏息凝神的尤利西斯舰桥上响起,“您能不能描述一下土壤的质地?以及,现在您应该把取样测量仪放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