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非没有疑惑，” 先寇布滞重的声音传来，“且不说能否成功，即使得偿所愿，你想从塞壬那里得到什么呢？又能得到什么呢？即使我们发现了那颗星星的秘密，那又能做什么？不过是躲远点罢了。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躲得远远的，避开这些是非，避开所有可怕的可能……杨，” 他一口气说完然后转过身来，“我的预感很不好。”
杨的黑眼睛在黑暗中安安静静看着他。“希望先寇布中将不要再胡乱预感了。” 他换了条腿盘着，“以前就说些什么我在这场战争里已经耗尽了这辈子的勤勉，结果你看，我反而还要预支下辈子的勤勉哪……”
“杨！”
“确实是糟糕的笑话。” 杨自顾自摇头，若有所思，“这么说吧，我跟你一样，都是某种实体，服从某种物理规律。我弄不清楚的就是这个：我躲得开吗？又会带来什么？先寇布，这些话我前几天已经跟不同的人说过太多次，真的说累了……过两天，希望我们能接近答案。”
先寇布走回桌前，“但我想我现在倒并不介意了。”
“我感觉接下来会有一篇精彩的论述。” 杨说着还坐直了一点。
“希望如你所愿。” 先寇布撑着桌沿稍微靠近他，“杨，你能回来，也许对我是折磨，也许是救星，也许又只是压根跟我无关的玩笑。可是，我能不能理解这背后的玄机，却是完完全全不重要的事情，用亚典波罗的话说，那又怎么样？倒不是什么无端的乐观主义，只不过事实罢了：你的出生，我的出生，你我父母的意图跟你我又有什么相关，生命产生的偶然和淡漠不就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后来的一切则跟原初的意图又有多大关联？又比如，我这个人怎么样，我当初怀有怎样的心绪，跟今天的卡琳又有什么相关？我是想说，知道一件事的缘起并不能保证未来会怎样，我不能预见，正如你也不能。如果有什么事要发生，那就让它发生好了。这并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但在所有能自己决定的事情里面，请让我能一直听到你的声音，这样我兴许可以坚持下去，不然即使活到150岁，也不过是了无生趣。”
那微红浪涌穿破舷窗而来，近乎柔情地浮动在侧。
“确实很精彩。精彩而动人哪。” 杨兴致颇高地环抱起双臂，眼中闪亮，“但是，先寇布，回答我，你心里想看到怎样的我？”
不知为什么，片刻前还口若悬河的先寇布陷入了短暂沉默，当他意识到这沉默不合时宜时，杨的嘴边已浮起了然的微笑，仰头靠在椅背上，微闭双眼享受起他并不需要的睡眠。
***
“这倒说得上是一封有趣的密电。” 巴格达胥上校眉间紧皱。
菲列特利加变得紧张起来。“难道我们做了什么让缪拉起了疑心？可是尤里安向他提出要求的时候，他看上去非常认真地保证帝国军不会危及离港军民的安全。”
“由此可见，他言而有信。” 巴格达胥点头。
尤里安咬了下嘴唇，“上校，请迅速说明。”
巴格达胥立刻坐直。“是，司令官。” 他掏出一份数据拍在桌上，“缪拉密电的内容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以说确实是我们想要他报告的一切。只不过，他向皇帝发报的同时，也将这条通讯传向了另一个方向。按我的计算，应该是在回廊外围，收件的帝国军舰艇：人狼。”
尤里安一下站了起来。“巴格达胥上校，你是说，米达麦亚元帅率军跟在缪拉提督后面？”
不等巴格达胥回答，亚典波罗立刻大摇其头。“这个皇帝十分不老实啊！我就说嘛……” 他忽然一瞪眼，“等等，那岂不是跟提督他们……啊？不会吧？”
此时卡介伦注意到巴格达胥报告完之后并没有离开，反而脸上有几分得意神色，他压住自己想踹这人几脚的想法，耐着性子问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发现。“噢那当然了，” 巴格达胥立刻回答，“因为最有趣的部分还不是这封密电。”
“虽然我无法将此事看作有趣，但也无关紧要了。” 菲列特利加有点有气无力，“巴格达胥上校，您到底还发现了什么？”
巴格达胥朝她一点头。“恕我失言，杨夫人。情况是这样，进入帝国军通信频道检查的时候，我同时还截获了两封未加密通讯，居然是发自伯伦希尔。” 他满意地看到所有人的瞳孔似乎都收紧了，“一封说，‘皇帝病危’；然而，随后的一封却又说，伯伦希尔已启程前往回廊星域。” 他向尤里安行了个礼，“情况便是这样，司令官阁下，您来定夺。”
“还犹豫什么？” 亚典波罗抓起军帽，“尤里安……我是说司令官，请让我带舰队出发吧，提督他们处境危险！”
尤里安先看了看菲列特利加，又看了眼梅尔卡兹，两个人都神色复杂。
“这三条情报，彼此都是矛盾的。” 白发的老将缓缓开口，他对尤里安回以关切的目光，“况且缪拉提督眼下仍在要塞中。”
尤里安沉重地点头。如果是杨提督，他会怎么分析？年轻的司令官不由自主这样假设，可惜这个假设本身也与事态矛盾。而最重要的是，提督现在又身处何处、面临怎样的情况呢？
***
稍远那艘商船已在密集光点中化为燃烧的碎片，映在杨威利等人眼中，似是身处一片火海。
就在塞壬的尘埃层外遭遇帝国军，眼看红云翻滚却一时无暇靠近，这确实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杨也只能无奈摇头。打头那艘巡航舰要求他们停船检查，便也只能照办。都用不着启用雷达系统，单是目之所及的舰艇数量，他们也都知道硬碰硬毫无胜算，眼下最大的防护，怕也只有这民用船只的身份 —— 这是指没有暴露的情况。
“如果被发现了呢？” 先寇布问道。出乎他意料，杨并没有说出类似于水来土掩之类的话，反而很认真地指着外面，“那就冲到塞壬里去。”
这算什么方案？先寇布在心里摇头。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
不过事态发展不在他们任何一人的预想中。帝国军另一艘逼近的巡航舰在他们已经停船后，忽然向远端的商船开火。
先寇布撑在指挥台上问下面的领航员，“是因为那边无人应答吗？不是设置了自动转到本舰？”
“并没有收到任何帝国军的警示。” 在下面游走的波布兰这时昂起头说，“简直是野蛮的不宣而战嘛！”
如果不是事态再次突变，他本要继续批判帝国军的野蛮行径，就在此时，刚刚毁灭了那艘无人商船的巡航舰又突然转向，将主炮对准行进中的友军：那一艘本想与杨的商船接驳检查的舰艇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己方炮火前。
商船也感受到了激光炮的余震。波布兰最早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活动了几下舌头，“看来帝国军还要比我们更疯……”
“你闭嘴吧！” 先寇布低低吼道，这时候那艘显然已经发疯的巡航舰忽然开始调整角度，眼看就要将众人纳入射程。
杨忽然站起，“开火！” 操作台前，没有人多问，几乎是下意识地撕破伪装作出了反应。毫秒之间，你死我活。杨这艘巡航舰未做瞄准，只擦过那艘帝国军舰艇侧翼，激光炮偏出，落入尘埃。但这一点距离已是足够了。
他们暂时躲过了眼前的危险，但无疑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中。在帝国军其他舰艇前暴露自己，也许还只是相对轻微的一个。
无意中落入星际尘埃层的激光炮似乎点燃了塞壬。这颗红色的胶质星球开始如火山熔岩般沸腾，翻滚着油光的圆柱形波浪一道一道冲出尘埃层，将漂浮的星体裹入红色大洋中，又一浪一浪向上席卷。很显然，塞壬进入了极度亢奋的活跃期，它在膨胀，甚至在生长。
“这个该死的破烂没有配备跃迁系统！” 波布兰骂道。但他感觉，几乎没有人在听他说话。
眼前的宇宙似有无尽鲜血涌出，杨好像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扯下领巾，似乎只是感受到了这折磨人的地狱般的热度。他尽力扶着舷窗，身体却一点点慢慢向地板滑落。
“你们在干什么！” 波布兰瞪视着呆呆坐在一旁的蔷薇骑士众人，尤其是先寇布，褐发的中将鲜见地捂住了眼睛。“提督，请您坐好！” 波布兰擦了一把满头的汗，“我会调转方向以最快速度撤离，去座位那里系好安全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