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烟听他讲述过去事,也明白过来,道:“金家世代隐居,大约不会不问来路就接纳一个外人,想来那时的他就与金家有了什么牵扯,致使金家反倒成了他的庇护之所。”
李莲花并不看她,也不说是对是错,只是挑了挑灯芯,心情似乎不错,“过去的事暂且不猜,他打伤你却又不敢追你过紧,看来你运气也很好,隔了这百来步,都足够我先为你点穴,况且又如此简单蒙混过关,可见他对山上局势也没有十足把握……”
碧烟仍有疑问,皱了皱眉,不解道:“如若真当没有把握,他又何必急于一时上山来。”想这十几年都等过来了,几日竟然如何也按捺不住。
李莲花笑了一笑,回答道:“也许是因为他所求之物真的很重要,不能有差错,为此,他甚至不惜引来笛飞声。”
山上山下自有持衡,而笛飞声忽然至此,访山入阵,一切局势却都变动了。
碧烟越发疑惑,道:“既然崔拂首对我师父忌惮,也压根不敢和笛飞声动手,引他到山上,情况岂不是更糟?”
碧烟说罢忽然一顿,若是寻常,她必要问李莲花如何笃定是崔拂首将笛飞声引来的,只是不知是何时起,她已然不再顾虑李莲花的话是否可信,而是全然取纳了。
李莲花好似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托着这灯走至廊下,他抬头道:“所以关键还在你师父,她和崔拂首到底是何关系,有何恩怨,他所求又是何物……”
他一边喃喃,一边却穿过庭前,又走至前几日的琉璃坠子下,仰头看着檐下之物。这琉璃坠子与竹色相近,各个竹屋檐角各有,却只是这一处有用,另外三个都只是掩人耳目假作饰物罢了。
他将灯火举起,火光在碧色琉璃上映出一番光华,只是李莲花并不看,他又踮了踮脚,将油灯托高一点,眯了眯眼,才看清这是一个状似罗盘的底,纹路因年岁已久并不明晰,大大方方倒扣在屋檐底下,丝线缀着数片碧色琉璃还在风里微微晃动,从大致的分布来看,山下的机关已被踩了五成。
李莲花看得似乎很认真,他看了一阵,又数了一番,才将油灯搁在栏上,低头揉了揉脖子,道:“机关触动之后便自毁,又有弦丝牵动琉璃落下,但不同方位所对的是上山之路而已,并不是阵型。”
碧烟自然清楚不过这物的用处,点了点头。
两人不再谈论此事,眼下不足七日,笛飞声也毫无音讯,却还是一同往峭壁边走。
夜中有风撞入怀,更是湿冷入骨,像是一条蛇沿着脖颈爬,动一动就要滑入衣衫里去。李莲花持着灯的手哆嗦了一下,灯火被吹灭那一瞬又缩了缩脖子,幸好幸好,此般冷绝不是令人四肢麻痹,更让他万分清楚觉得自己还活着。
两个带着伤的人,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比往日费了许多的时间,才顶着风来至此处。
今夜雨水方停,月色也不好,放眼望去尽是苍茫。
碧烟不言,也在望着天堑一方,那是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此刻却不许她再踏过一步。锦缠道那一边,或生或死,没个着落。
李莲花将油灯放下,倚着那棵孤松席地坐下,他过了好些时候才转回目光,慢吞吞道:“想来你师父待你很好。”
碧烟回过头看着他,半晌静默,哪怕先前她说锦缠道是个疯子,此刻也并不反驳。
李莲花对着这寒风,声音竟也不颤,他道:“她如何会把你当作一把刀?”
碧烟道:“她虽待我很好,但她也说,若将来不能为金家报仇,养我便是无用……只是我……”
李莲花叹道:“可即便你对此觉得委屈和不满,你仍然很信任她,仍然……以复仇为己任。”
哪怕这以往无多事无从考证,她也从未怀疑过锦缠道告诉她的事情。
碧烟揉了揉眼睛,她细声道:“我从小见的便是她,我想……所谓的娘亲也不过是她的模样。”
李莲花见小姑娘似乎要哭,只得小心翼翼道:“你有没有想过如若是真的……”
碧烟明白李莲花的意思,手停了一停才垂了下来,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否决道:“当年我娘身中崔拂首一刀,在逃亡途中带着伤生下我,支持不住才走了,而我师父……绝不会是她。”
一个在腹中的婴儿,又是如何笃定自己生母是何人的,李莲花无从得知。
李莲花眨了眨眼,不说话了,又转过头去兀自朝着这云海神游发呆。
碧烟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情绪,她看了这山崖许多日子,已是无趣,便去看坐在树下的李莲花,想来已经能抓住他的点,于是又将话带回来:“笛飞声待你岂不是也很好,想来他这种眼高于顶的人,还是第一次对人如此尽心尽力。”
李莲花果真愣了一愣,又叹了口气。
他身为别人的软肋,岂非也是第一次。
碧烟还想再说,见李莲花伸出一指,抵在唇上,让她噤声。
不知为何,乌云逐渐稀薄,整个山崖掀开了纱幕一般亮堂起来,一时间,云开雾散,月照千山。
她独自一人见过无数山月,此刻却觉得静谧得有些错愕。
背后是云海翻涌,李莲花倚靠寒松下,眉目却温润,他移开手指一寸,眼中似有些微光华,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任人怎般都不会想他是个半瞎子,他微笑道:“你听。”
耳边除了长风凛冽呼啸,分明没有其他声音。她还没得及开口,铁索却应证这话一般晃动起来。
不过几息之间,锁链咔嚓声连连,似欲断裂。
流云如行江,有身影破开层层云雾迷蒙,披揽月霜而来,一踏横越几丈,愈发清晰。
却也只一人而已。
李莲花站起来,见来人青衫且带一袖深红,只得无奈叹了口气。
月光铺作满地碎玉沙,笛飞声轻功收势,轻飘飘踩下来,手中握着一只木盒,落在他面前。
笛飞声恰好挡在了上风处,一时寒风却也和静,不敢喧嚣。李莲花恭恭敬敬接过木盒,又递给一旁的碧烟。小别几日,李莲花却不急着看他脸,只是转过去瞧他负在背后的手臂。
此时身后的铁索自隔岸断裂,滚落深渊去,远处传来一阵闷声轰鸣,余音在群山中连连回响。
笛飞声无法,索性就不躲了,将手递在李莲花面前。
这伤口乍一看很是令人心惊,只见青帛残破,几道银丝错杂,紧紧绞在臂上,从袖口破漏处可见丝线穿入皮肉之中,满袖血色洇透,已几乎凝成一片暗色。若是寻常人被绞了几日,即便不危及性命,这条手必然是要废了。
李莲花握住他手,仍感温热熨帖,叹服笛飞声内功底蕴之深厚,只是又不敢如何动他,只是绕着他瞧了一瞧,见无什么大碍,心下稍定,将这伤口看了又看,似乎很是惊奇,道:“以你的武功……”
李莲花抬头看他,只是笛飞声一言不发,见他神色风轻云淡,也不像要为此事辩解的样子。
月色落在他脸侧,又在睫羽上凝了几点银雪。
“楼中之物多蒙尘,不过是一些用具或杂书,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只是在楼顶暗格里找到此物,”笛飞声停了一停,又继续道,“楼中只一具白骨而已。”
碧烟一直无声站在一旁,听了这话,抿了抿唇,又点了点头,只是握着木盒的指尖些微发白。
他虽说的如此简单,李莲花却可想其中艰险。这楼中要有多少机关暗算,才让笛飞声这等人都要停步查寻五日。
李莲花松开他的手,替笛飞声先皱了皱眉,凭悲风白杨的强横,不说毫发无损,要想安安稳稳地全身而退,也绝不是什么做不到的难事。李莲花最后只得无可奈何道:“你也太心急了……”
碧烟只是在一边看着他俩,不作什么言语。抬头又望,两崖之间,只余滚滚烟云翻卷,再无相连。
李莲花忽然啊了一声,引得碧烟也回头来看他,李莲花问道:“你说这东西放在阁楼最高处?”
笛飞声不知他是何意,只颔首称是。
李莲花却很惋惜地说道:“既然不是山阵图,那我们今日也无法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