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这位除了和她有着相同命运的老查理,几乎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的少女莫名其妙变成了少妇,绿谷出生了,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会不会是老查理的又一个孩子,而绿谷柔软的轮廓和雀斑击碎了这一却,这是一个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婴儿,绿色的眼睛和绿色的胎毛,圆滚滚的小脸,和他的妈妈有了七八分的相似,和老查理任何一点相似之处都找不出来,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孩子出生后,老查理就拒绝再见绿谷的妈妈,村子里的闲言碎语都在猜测老查理这是愤怒了,一边和他交好一边生下了别的男人的孩子,而绿谷的妈妈恍若未闻这些风言风语,她开始脱下了自己的长袍,把长到腰际的卷发用珍珠吊坠盘起,那场祭祀的阴影仿佛随着她被脱下来的黑色长袍一样褪去,她竭力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可以混迹于人群的普通母亲。
——但人们口里的“女巫”脱掉了自己及地的长袍就代表脱掉了坚不可摧的盔甲,这个被所有人揣测的女人黝黑的袍下不过是一张温柔又胆怯的平凡女子面孔,没有那些令人坐立不安的未知攻击方式和熬煮的药汤,神秘的外壳被去掉,曾经迫害过她的人,每天寝食不安地担心自己会被制裁的那些人,提心吊胆自己会出事的那些人发现自己警惕的对象原来就是一只张开了外壳的贝类,只需要一瓢沸水就能将她置于死地。
“女巫”的说法越流传越离谱,连绿谷这个小孩子憋气时间长一点的特征都会被无限放大,佐证生下他的女人是个邪恶的女巫的依据,绿谷长时间地被镇上所有人排外,好在这个小孩天生神经粗大,他对这些尖酸刻薄的恶意有种很自然的迟钝,别人的带有恶意的言论和举止他总是会很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对方不喜欢自己,但是他又好哄又好打发,自己一个人懵懵懂懂地失落一会儿,就又因为捡到一个漂亮的贝壳这样的小事开心起来。
——但这次可能要捡到很多很多贝壳他才能开心起来了,就算是是五岁的小孩子,绿谷也知道死亡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他意识模糊不清地觉得自己似乎要死掉了,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妈妈有时候会靠在晨光熹微的窗边,目光很悠远地看着平静的海面,若隐若现的光从狭隘的木窗里攀爬上女人忧郁又安宁的侧脸,她低着头,海草般的长发垂落胸前,她轻轻地,带着一点回忆和纵容的笑意,看着手里因为长久地被人用指腹摩挲而渐渐失去光泽的珍珠吊坠,虔诚地闭上眼睛亲吻手里的宝物。
他会在半梦半醒里听到妈妈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她别开绿谷耳边茂盛生长的卷发,说道:
“如果有一天妈妈被烧死了,那么妈妈的灵魂一定会留在海上的,你每一次看到大海,都能看到妈妈,或许还有爸爸,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她喃喃地,婉转地清唱着:“——死亡并不可怕,我的灵魂有去处,那是我爱人的故乡,他会将我残留的骸骨埋葬在珊瑚公墓——”
“——然后与我一同在公墓里,变成亡灵相拥而眠。”
小小的绿谷呛咳着醒过来,已经是深夜了,海边除了他空无一人,退潮让他最终逃过一劫,只有潮汐缓慢起伏拍打沙滩,凄冷的月光照耀着礁石和绿谷全是伤痕的小手,都是如出一辙的昏暗色彩,他呆呆地望着周围,他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看到了一条很漂亮的金色小鱼冲着他的鼻子凶神恶煞地撞了过来,绿谷很快在他身旁的一个小水洼里找到了这条被搁浅的小鱼。
这条小鱼真的很小,而且很凶,绿谷几次伸手准备把它用手捧起来都被咬了,现在这条不知道在生什么气的小鱼正摇着尾巴背对着绿谷,绿谷蹲在水洼旁边,又一次伸手去捧这条小鱼,准备把这条和自己一样被格格不入地搁浅在陆地上的小鱼送回海里,小鱼勃然大怒,跳起来恶狠狠地用尾巴拍了他的脸一下,“啪”一声地在呆呆的绿谷脸上留下一尾巴红印子。
绿谷默默地缩回了手,他有点委屈又有点迷茫地看着倒映着月亮的水洼里颜色璀璨的小鱼,它在水里暴躁地东冲西撞,看起来仿佛一块会动的黄金,最后仿佛是累了,一只鱼沉在水底,绿谷乘其不备,眼疾手快地用旁边的一块大贝壳把它装了起来,鱼还没来得及给这个敢对它动手动脚的小屁孩一点教训,从天际染过来的火光就突兀地照亮了这沉沉黑夜,绿谷仰头看着那个方向,他突然像是发了疯一样赤足在沙滩上奔跑起来。
这火光似乎连海色和夜色都要强横地染红,是一丛绿谷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盛大篝火,火星和飘起来的硝烟仿佛连星辰都能触碰,他喘着气,他的脚和手都是累累的伤痕,他一直不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就算是刚刚他差点死掉也只是难受了一会就好,但是他懵懂地察觉到,这样声势浩大的死亡信号下,死亡代表一场残忍的告别——
——绿谷抬手擦了一下眼角,他喘息着想,妈妈,妈妈她能够去到海上吗?
隐匿的海边石屋在悬崖上像是坠落的流火,无数的火焰往上飘散,一群举着火把的人警惕着看着被挂在石屋墙壁上燃烧起来的黑色长袍在火焰里张开自己,然后又很快被火舌拖入烧成灰烬,绿谷呆呆地捧着贝壳,他仰头看着这场大火,他闻到了珍珠和长发潮湿又温柔的味道,在余烬里落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他嚎啕大哭起来。
第十二章
绿谷看着被放在玻璃缸里的鱼,他背后是狭隘布满灰尘的楼梯间,下面破成褴褛装的木门上挂着陈旧又满补丁的大人衣物,灰扑扑蜘蛛网蒙蒙地笼罩住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鱼缸里被小孩放了一点他笨拙又费尽心思地用来装点的小草和碎石,鱼缸内外都是如出一辙的简陋,曲面的玻璃上倒映着他无神的双眼。
绿谷发着呆,他看着隐藏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废品般的装饰物里的小鱼,这条来历不明的小鱼在白天的时候,一身漂亮的灿金色鳞片,尾巴上张开的鱼鳍仿佛黄金雕刻的刀片,绿谷把它转移到鱼缸里的时候被这条凶悍的鱼划伤了好几次,而这条利器般的小尾巴居然缺了一小块,鱼在鱼缸里费力又狂躁得游动了好几次都右沉了下去,绿谷看着这条看起来只不过他前掌大小的鱼残暴地咬碎了一块坚硬的花岗石之后,缩在草里不再伸头出来了。
绿谷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留下这条看起来受了伤,游不起来而且还坏脾气的鱼。
小孩蜷缩成一团,头搁在趴在鱼缸面前,摇晃的波光落在他没有焦距的眼底,他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粗麻衣服,他想着那天无法扑灭的火光,想着悬崖上燃烧的事物和黑色披风,想着海里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灵魂和珊瑚公墓,他迷茫又无法控制地难过,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水里,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些被举起来的火把和被火把烧化的母亲,少妇温柔疲倦的的眉眼仿佛失去了光泽的珍珠吊坠,被烧成了一堆海风一吹就再也找不着的白色齑粉。
所有人都举着火把,心虚又争先恐后地靠近着捧着贝壳的小孩,告诉他这只是一场夜风引起的意外,和他们并没有关系,也有人恶毒又尖锐地叫嚣着干脆把这个小杂种也一起烧死,他们举着火把靠近他,像个用人皮包裹内里的财狼般,眼睛泛着荧荧绿光,踮着脚尖,在还没熄灭的大火余烬谋划下一场蓄意杀害。
小酒馆的老板娘看不下去,绿谷的母亲之前在她的酒馆里做工,这是个老实又腼腆的女人,之前像是在周围人的恶意里察觉到了什么苗头,绝望而无助地反复哀求她,求她在其他人面前把绿谷保下来,代价是那串神秘的珍珠吊坠和她的全部财产。
绿谷的母亲告诉她说,这是被海神赐予的护身符,以后出航不会再被任何奇怪的生物打扰,她最终还是心软了,她答应了这笔交易,作为镇子上唯一酒馆的女主人,她悍妇的名号声名远扬,在海上生存的人没有不依靠酒精的,或多或少会给这个泼辣的女人一点面子,她把绿谷从这群杀红了眼睛的人渣里护了下来,一个瘦巴巴的小猴子而已,一群人兴致缺缺地放过了被老板娘横眉怒目地护在衣服下的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