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自知惹错了人,聚过来跪了。
云离撑着“破剑”:“你们听谁说过金鱼肉好吃么?”
一人埋着脑袋,一人抬头苦道:“饿了、太饿了。”
两人衣衫褴褛,脖颈脏污,鞋底破烂,像是远方逃难的。埋着头的那个是个姑娘,偷偷扫了眼云离,立时紧闭起眼睛,竟似绝望求死。
云离拍拍“破剑”,让它乖乖回鞘,别在这里吓唬人。他先侧过身避过地上中年男人的磕头,道声“先起来”,回屋拿了吃的出来。来人应是父女,中年男人把云离给的东西尽往姑娘手里塞,姑娘拿不住了,他才捡了个滚在地上的馍馍大嚼。
那姑娘一边吃一边哭,随父亲含糊地说了几句“谢谢”,任眼泪在覆满灰的脸上冲出两道不搭调的空白。
姑娘淌了水,裙子不但破,还湿透了。云离那床“老娘被”没白拿,这时正好给她捂上御寒。
那男人填饱了肚子,到了嘴边的“好人一生平安”被云离堵了回去:“两位来自哪?家里出了什么事?”
嘴里空了,中年男子的声音也清楚了,听口音还是蜀州人:“北边。”
云离:“北边有难?”
男子道:“蜀州北边偏西的地方,上头挨的是沙州,左边挨的是蛮子。早些年的冬天,蛮子也会在边边晃荡,但只抢掠几户人家,冬天就过去了。今年蛮子尤其多,眼瞧着是要组了军队攻进来……如果那伙人进来了,不止咱们蜀北的,整个蜀州都要逃。”
那姑娘嗫嚅着开口了:“本来好好的,快要入冬的时候,皇上他遣了兵说要讨伐。我们最开始挺高兴,心想以后不用担惊受怕了。哪晓得,京城那兵把蛮子们赶出了几里地就回去了。蛮子们横是横,咱们不去招惹,他们也不会马蜂似的蜇过来……”姑娘说得哀怨,她父亲斜睨一眼让她闭嘴。
真是哪儿都有嘉辉。
云离:“那群人从北往南走的?”
男子道:“不止,分了好几支,散得很。蛮子是从两州交界的缝缝进来的,上面的去了沙州,下面的进了咱们蜀州。大的是这样,小的还能分。”云离:“沙州也有?”男子道:“有,肯定有。沙州的冬天虽然雪下得紧,不比他们蛮子的地方好到哪儿去,可毕竟人沙州有储粮。”
云离:“京城有没有再派兵?”
男子神色复杂道:“沙州太守已经报上去了,可这阵子北边大雪冰封,信呀兵呀,不管是穿雪地还是往南绕,耗的时间都不是一点半点。听人说,各州的兵若跨州调用,也得上报入京。对、对了,公子,你能见到蜀州太守大人不,能、能见到的话,倒是让他从蜀州捎个信啊?”
云离答应了他,又问:“你可知道,秋末的时候,沙州来了个叫苏瞳的京官?”
男子想了想道:“蜀北离沙州太守府不远,好像……是听说有个叫……”
那姑娘接道:“苏公子。”
男子道:“哦对,人都叫他苏公子。只是不知道那一位是不是小公子你说的京官,毕竟官大人们都有职有号的,何况是京城来的。”
云离心里一提:“他走了没?”
男子摇头:“不知道。但你说他是秋末去的沙洲,这会儿多半还留着吧。”
父女两还没回过神,便已经被云离推到了院子外面。云离锁了程老夫妇的屋子,领着父女两人径直赶回云珏。到了云珏,只见竹林里边已有几十个难民,正排成了两列队伍。云离顺着队伍走上去,看到最前端是许真和几个司命小仙,在分工合作发碗派粥。
许真抬头打招呼:“云离君你回来了。”
云离:“筠瑶君呢?”
许真道:“被人拉着上太守府送信去了。”
云离转头对跟在后面的父女二人道:“这段时间你们就住在这儿,喏,人那么多,你们放心。”父女两连声道谢,那姑娘的脸微有红晕:“云公子是要出远门?”云离回答那姑娘的同时,顺便也说给许真听了:“我去沙州。”
许真停下手上的粥勺,似是诧然:“云离君?”
云离:“等会儿筠瑶君回来了,你跟他说一声。”姑娘的父亲担心道:“小公子你去沙州作甚?”云离:“去骂人。”不待两人反应,他召出“破剑”,迅速穿出了竹林。
越往北,风越大。
蜀北略有飘雪。
雪里隐有血红。
红中包蕴死寂。
快马五天的行程,云离只花了一天一夜。
由修竹到蜀州北边,人烟逐渐稀少;由两州边界再向北,照常生活的人家逐渐多起来。在半空,云离偶尔听见粗暴和哀凄交织的声音,还没听真切,风声就把一切归于平淡了。说是风雪,实则掩人耳目的是自私心。
云离浑身挂着雪,按着剑往沙州太守府闯。
门吏神经紧绷,以为配着剑的这人是个蛮子,忙闭门报告。不多时,一白须老者领人出门来看;老者精气神俱满,手持长刀身着戎装。门吏称呼他为“太守大人”,小心翼翼把立在门口的“蛮子”指给他看。
沙州太守一眼看出门外站的不是蛮子,而是个夏国公子,便敞开门,叫门吏快去打点热水来。
云离自己进了门,太守府的人在心里把他归成逃难的,加之太守大人不让拦,便由他进了。
院子里,竟然是那晚上文武科的几个年轻书生。书生们围坐着烤火取暖,云离看他们时只觉自己眼中尽是重影,但依稀辨出他们个个完好无损、面无悲色,于是不知怎的没了支撑,腿上一软险要摔下去。
仆从扶他去客房,燃了个手炉给他暖手。
闭了会儿眼睛,引导仙力周转全身,发上眉上的冰渣慢慢化了。云离总算好了些,不至于被冻得狼狈。
仆从倒了热水来:“小公子要不要喝点酒,我去热酒。”
云离道谢,说不用。
仆从道:“公子好像不是沙州人?”
云离:“……蜀州人。”
仆从“哦”道:“该是蜀州北边的?”
云离:“修竹。”
仆从惊讶道:“蜀州当下只有从北向南逃难的,竟还有从南向北赶路的?小公子是做什么的?”
云离只想快点打听到他想知道的事情:“苏公子在哪里?”
仆从打量云离一通,放下水壶,道:“苏公子领了一支兵,往蜀州北边去了。小公子你这是要……”
云离猛咳几声:“他?领兵?”
仆从道:“京城的兵,怕是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了。蛮子们没个定向,太守大人和戎尉台主部便把沙州的兵分成几支,以追堵各个方向上的蛮子。将领不够,别说管文武科的苏公子,眼瞧着太守大人和戎尉台主部大人都准备亲自领兵呢。”
云离把那手炉一顿:“文武科的那些没去?”
仆从道:“公子,外面的小公子们说是文武科的,但到底还是书房里养大的。那几位也想领兵来着,可太守大人念着他们还是小孩子,不让他们动……呃,小公子去哪里?我看你脸都冻伤了,真有急事的话,我给你上点药再走啊。”
云离来得有多块走得就有多块。他心里不快,却不明白自己在气谁。
你个苏瞳就不是书房里养大的了?
你这才几岁,就不是小孩子了?
云离御剑低飞,见到有人争斗,便甩一把绿光下去,先把两拨人迷晕。所谓蛮子,行动分散,手持劣质兵器,是以每处发生争斗的地方,“蛮子”和夏国人合起来都不足百人,云离好歹不枉为一仙君,对付起来游刃有余。
绿光生效之后,云离挑拣出绳子之类的东西,把着“蛮人”衣饰的那一拨捆了,好让两拨人醒来之后,夏国人多少占点优势。
如此反复多次,云离还颇有些成就感。
然而心情很快低落下来。
这队人里没有苏瞳,这队里也没有苏瞳。
他几乎要越过蜀北和蜀南的界限了。
云离觉得累,坐在“破剑”上休息。等等等等等等,他突然想到之前自己略过了一群人。那群人规模庞大,全是“蛮人”装束,似乎暂时没有和夏国人交手……但他只扫了一眼,怎么就知道他们没有和夏国人交手?
现在他想的竟是,今天没有去白隐寺给苏瞳上香。
“破剑”和他通了心似的,刷地掉转方向往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