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吏“安慰”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人总想往高处走嘛。云公子,反正你们仙家管得严,你也不会入京做辅国。你把自己当苏公子的朋友,这阵子你好歹要替他着想。他避你,你就还是不要出现的好。喏,天冷,你回去得了。”
云离抱着手臂,头一偏靠在树干上:“我等他出来。”
京吏“哎”道:“我不说,也没人知道云公子为着苏公子专程来过。可里面毕竟还有几位文武科的小公子,他们见着你,苏公子要怎么说?”
“……”
吱。
门突然开了。
几个年轻书生先出来解马,有一个像是对那京吏道:“我们要走了。”那京吏答应了一声,看了看云离,走过去解自己的马。云离背靠的树在暗处,过了好久,书生们才发现除京吏之外,那边还有个人。
一个人正要问什么,又扭头对最后出来的人道:“苏公子……确实该走了。”
苏瞳扶着门扇,再留了一道目光,垂眼慢慢合上了门。
他腰间多了一把佩剑,转身的瞬间,剑鞘碰到门,在秋夜里敲出清异的颤音。云离只觉所有的烦躁不安都在刹那间熄止,某些求证的渴望变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由他笔墨点滴出的人,在秋风里不至于瑟缩,而是用飒爽的姿态,站成了有力量把握命运的模样。
云离居然不敢主动去找苏瞳的视线,只直直看着那把十分陌生的佩剑。
那京吏解了自己的马,顺便把苏瞳的也解了。
一书生这才开口问道:“那位是谁?”
苏瞳眉间一动,黑暗中的人影在他眼睛里亮起来。
云离宁愿他没看过来,宁愿他看过来也没发现树下有人,宁愿他发现了也没看清是谁。让暂未被捅破的幻想遮挡视线,总比被停留片刻又漠然移走的视线刺中心脏要好。
苏瞳接了京吏递过来的马缰,跨上马背。
反正天黑,那京吏胡乱回书生道:“那个啊,哈哈,起夜的,我拉着人聊天儿来着。”书生道:“晚上冷,你快回屋去吧……你是程伯伯程奶奶的邻居吧?苏公子是必须要走,程伯伯程奶奶……就拜托你们了。”
云离想冷笑说两位老人把你辛苦带大,你却觉得按期到任比为老人送葬更要紧?想问你为了嘉辉奔命如此这般,算不算舍了一个“孝”字?
然后他发现想说的想问的,都卡在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了。
他只不过想用这些话套出苏瞳的一点声音而已;他没那么高尚,他把程老夫妇抬出来,只是为了私心。什么情理孝道,他心里实则一个字都没装,用不起,没资格用。
那京吏转身道:“小公子快回去,别害了风寒。”
云离站起来:“好。”
他一路走回了云珏,走到天亮。
许真在门口扫地,见到他着实吓了一跳,忙看了看楼上他的窗户:“云公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晚上。”
许真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晚上?你穿这么少就出去了?是干什……哦,苏公子回过那两位的屋了?”
云离扫了眼许真。
许真给他紧了紧衣领:“那大概是了……面圣之后,苏公子连回一次修竹的时间都没有,现在两个老人走了,因为不是血亲,他也没得准奔丧。云公子若是惦念着他,何不直接入京探望?”
云离:“他要去沙州。”
许真:“沙州?为何到这么远的地方去?”
云离总觉得披件衣服在身上显得自己可怜兮兮的,便解了衣服塞回许真手里,回屋补觉去了。
第五十一章
嘉辉四年。
冬。
修竹河的一分支流经高低,被人用竹子管引下来,汇入各家,各家倾竹筒以取水。这工程最开始只接入了程老夫妇的房子,是云离拿来养鱼用的;后来梅子瞧着好,让延山也导一支竹渠通到自家门口。自此竹汜推广开来,有地势条件的人家都依法引水。
苏瞳在秋末寄信至云珏,希望筠瑶能帮着打理老人旧物、管照两位的屋子,以待程老程氏或有灵归来。筠瑶对云离说苏瞳亲邻的物件、房屋,该由他来处理,云离最开始莫名气闷说这和他有什么关系,结果后来心念一转,自己去程老夫妇家里住下了。
云离一个人收拾了两位老人的房子,也不歇缓,眼见园子里菜地荒芜,竟挖出土来掘成鱼塘。他从萧根那里买了金鱼,养在塘里,又觉得死水一潭不适合养鱼,于是突发奇想引了修竹河的水,再开了小沟排水。
忙到冬天,看似没剩什么地方给他改造了,他跑到城里请了制瓷的,要人给他把鱼塘底部铺一层陶瓷。
邻人们闲暇之余就来看这位云公子折腾出的鱼塘,见到他还在鱼塘中间放了石桌石凳,纷纷感慨只有仙家弟子才有这番闲情逸致。
但云离只是想转移注意力。
而后他发现事情再多,也终有得空的时候,被他刻意移走的注意力还是会回来。
并且他现在才意识到,他既然萌发了养金鱼的念头,就说明烦心的事情从来没被暂时忘记过。说来好笑,他鼓捣了这么多所谓填充时间的事,实则都是为了养金鱼。
云离把院门关了,自己一个人坐到那张桌子上看鱼。
他这才真正理解苏瞳为什么喜欢金鱼。
一个人再理智、再有远见、再能专注,做久了那些用于安身立命的正确事,总会累总会烦。少年从书堆里抬起头,看金鱼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何其悠乐;对志向坚定的少年来说,这是再“安全”不过的娱乐方式。这种享受来源于自然性灵,不受杂人杂思和浮乐浅趣的搅扰。
云离够着旁边附赠的篓子,从鱼群里舀了两尾细看。
司命仙境倒是不缺金鱼,可以现下的心境,云离觉得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金鱼,篓子里两尾生命有了陌生而灵动的美感。
他突然想到自己在诺音阁刻过许多木雕,不过还没刻过金鱼。
看了阵,云离把金鱼放回去。
呃,不想再想鱼的事情了。
此后几天他撇开鱼塘,改为在茶馆和白隐寺之间两点一线。他把凡人撰的他爹他娘的本子讲完了,绿光化影搭配着仙妖的痴情怨念,收获泪水和银子无数。云离多少找回了些干老本行的感觉,想着自己要是回司命仙境,不至于丢了吃饭的本事。
然后他去白隐寺给苏瞳上香。
他上着上着就有种老娘祝祷远方游子的凄凉感。
终于开始承认自己难受。
他没能成功消化掉苏瞳的眼神,酸溜溜地想也许好多感情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苏瞳是处处让他、有时由他胡闹,可那是人君子度量使然;不管对谁人苏珏归都会温文尔雅谦而有怀,人心里装的是天下悲苦。苏珏归的鸿鹄大志在九天上高高飘着,他爬到诺音阁屋顶去都够不到。
他想他把这人写死算了,反正他百年来的簿子都是悲剧,不多这一个。
实则他还是坚持给苏瞳上香。
云离怎么揉,都没法把苏瞳揉成和旧簿子里的人一样的影子。揉不成影子,那这人就还是鲜亮的;摆在哪儿,鲜亮的颜色都会扎进余光。
南墙是挺硬,撞得脑袋生疼。
三点一面,说完书烧完香就回屋里看金鱼。
冬天的修竹又冷又湿,云离裹了床被子到门口坐着。颓瘫如此,又想着混蛋苏瞳也不回回家,一时间老母亲盼儿子的感觉更为强烈。差一盆炭火,但云离冻着冻着还是睡着了,梦里听见有人说要捉鱼来吃。
呃,不是梦,他被鱼尾巴扇醒了。
云离颤了下,下意识揭了被子站起来。醒来的第一眼,只见甩他一脸水的那鱼掉在了地上,正顺着微有斜度的地面滑回塘里。鱼自然不是长了翅膀自己飞起来的;院门没关,两个人偷偷摸进来偷鱼,不料失手让鱼溜走了。
云离最近“受白隐寺的空气浸润”,慈悲得很,第一反应是去看那鱼受没受伤。看鱼尚且活跃,云离心里松了,竟至于忽略了两个不速之客。捞鱼的那两人对视一眼,会意分工,其中一个迅速反剪了云离的双手,另一个淌进水里又试着抓鱼。
忽地绿光一闪,“控制”云离的那人遭了殃,一不留神飞出去老远。养好了脾气的“破剑”适时出鞘,串了水中那人的领子,把他提上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