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华(8)

“我躲在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用的假山里。”他尴尬地抓抓脑后,“我……我……”

“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不忍见他再支吾下去,这样的呵护,也许显得笨拙,却是王城最难得的珍宝,让我感动,可是……

“仲翊,你有什么愿望吗?认真的愿望。”我问得突兀。

“……”他诧异地看着我,有些手足无措,却仍是向过往的许多次那样,包容了我的任性,认真思索起来。

半晌,他抬起头,目光矍铄。我从未见过仲翊在战场统御千军万马的英姿,但此刻我明白他为何拥有“破军”的名号。

“辅佐君上,称雄天下。”他凝视着我,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彷佛熊熊的战火正跳跃在他的面前。

我怔然地看着这个我所不熟悉地仲翊,莫名的不安自心底涌起。

“你哥哥心思不及你细致,你,你要多多留心……我,我和他母亲是感激你的……”多年前,那人的话在我脑中回响。

一个令我恐惧战栗的念头,逐渐滋生,疯狂地蔓延着……原来……竟是如此?那人居然看了如此之远,从十五年前就布下了局?不,不对,是那个相士,他那页缣帛究竟预言了什么?

我本能地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张蛛网,无力挣扎,任由蛛丝缠绕,被看不见的什么无情地啃噬。

“郡主?镜华?”仲翊焦急地呼唤着失神的我。

“仲翊……”我神归本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哥哥心思不及你细致,你,你要多多留心……我,我和他母亲是感激你的……”不,我不要就这样,做个任人操纵的傀儡。

“仲翊,你可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昭旻,我并非要背叛你,只是……

“郡主?”仲翊有些惊异,却很快笑了,而那笑容中竟带着喜悦与骄傲,“谢郡主关心,但如家父所言,男儿当有所为,就算真做了被烹的走狗,也好过一事无成的匹夫。”

侠客?这就是侠客。我无法再说些什么,他的执着并不比昭旻的坚持更容易动摇。

“仲翊,你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做什么吗?”

“郡主最喜欢荡秋千。”

“是啊,每次荡秋千,到最高处的时候,我总想松开手,就这样飞出去……飞出这个王城去……”

我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仲翊没有追上来,他依然站在那里,这是他与昭旻的不同。他记得与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时时呵护着我;却看不到闪烁在我眼中的泪光,也感觉不到我的脆弱。他不明白,这时的我才真正需要安慰。

“郡主,你回来了。”侍女们的招呼殷勤而冷漠。

“关上大门。”我无力地说。

“郡主?”

“自今日起,我再不出此门一步,所有的访客邀约也都回了。”

“可是……”她们显是还有疑问,却在接触到我目光的一刹那,把话吞了回去,惶恐地跑去用力推上宽敞厚重的正门。

殿内昏暗下来,一片虚假的平静。

孤独从来就是王城生活的一部分,却从来没让我如此伤痛恐惧。

“你若果真失了容貌,便随我隐居山林吧。我是你哥哥,自然不会在乎你的美丑,你若还不乐意,我就始终闭着眼睛不看你便是。既可照顾你,也好过你造许多罪孽。”

昭旻,你当时不过一句戏言,如今你我再无兄妹名份,而我容颜依旧,却当真要惹上许多罪孽了,到时你还愿与我隐居山林、海角天涯吗?

“我知道身后凶险,前途未明,但是我只看现在,只看我心。”

昭旻,如果我的生命还有一丝激情,我愿燃尽它来爱你。但是现在我只能让我疲惫的灵魂沉睡在冰冷的心湖之底。

第十一章

永桓嘉和六年,永桓战覃于都城歧阳之野,覃败。覃世子景默饮矢,殁于军中。

——《燕北战国策》

景默终非池中物,他回国后,覃王父子间不可避免开始了漫长的权位战争。

永桓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喘息,我实在应该庆幸的,却不免兔死狐悲起来。我想起了父亲。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一副威严的模样,所以我多少羡慕甚至嫉妒着镜华。原来他的内心竟从未有一丝的安稳,不是恐惧自己最终老去一无所有,而是害怕有一天不得不面对这父子相残的结局。

三年后,覃国传来消息:覃王病重,世子监国。年迈的覃王,怕是要在软禁岁月中了却残生了。

当双方都再无顾忌,暂时的平衡就愈加脆弱起来,先是有意无意间细微的裂痕,然后,理所当然地演变成两国最残酷的战争。

我即永桓王位六周年庆时,覃世子景默兵临城下。

“覃王是用兵奇才却有个不懂兵法儿子。”看着战局图,我对仲翊说,“仅用半月就打到王城之下,此刻他必是得意洋洋,早忘了自己已是孤军深入,断了退路了吧……”

我不再说话,所有的专注凝聚到殿外那抹优雅的身影——镜华步伐款款,自那以后,第一次踏进我的寒穆殿。

瞬间抑或千年,自她离开后,所有的回忆过往都是苍白的,而这一刻,世界仿佛又明丽起来,如果这是梦境,我祈求一切神明不要让我醒在没有她的气息的地方。

“……哥,对不起。”我这才发现她一脸的忧伤憔悴,“我本不该放他……”

“你不放我也会放。”我突然笑起来,捏捏她圆圆的脸,“我可不想白养他一辈子?”

“哥哥!……”她还在说些什么,我没有听,带着仲翊走了出去。

我是无法再面对镜华的,其实如果是为了她,我那时该将景默留下,那样我有理由让他活着。我不能这么做。我祭上镜华脆弱的情感,换取了对永桓而言置关重要的两年时间。而如今,在这样的战场上,我无论如何没有让他活命的理由。

“昭旻!”

身后喊出名字陌生而熟悉,一如此刻喊出这个名字的女子。昭旻是我的名字,可我自即位后却极少听人如此叫我。

“镜华一生都将敬你为兄长。”那时镜华说得决绝。冰冷的声音留下的残片仍嵌在我心中的伤痕上,时时痛着。

而她,此刻却大声唤出了我的名字。

这声呼唤,我盼了多久,梦了几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昭旻……”她轻声呼唤着,却已带着哽咽。

我转过身,走到她的身边,不等她说话,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也任她用她纤弱的双臂、馨香的气息,温柔地回抱我。

那一刻,我突然有种错觉,这一瞬间也许就是天荒地老了。

“君上,该出发了。” 仲翊小声提醒。

“仲翊,你留下好好照看镜华……”我吩咐道。我没忘记即将对战的人是景默,是让镜华挂心的另一个男子。左思右想,也只有自小与镜华一同长大的仲翊或许可以安慰她。

“镜华,你等我回来,……”时间紧迫,此刻我身不由己。尽管有疑惑,也只能放下,即使那是关乎一生的渴求。

她目光依然忧郁,嘴角向上弯了弯,冲我点了点头。

战场变幻无常,那是在局外看;处于局内才会明白,在实力与谋略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奇迹。永桓获得了本就属于它的胜利。年轻的覃世子,被我的将军的箭射中,坠落马下,死在双方杀红了眼的兵马践踏之下。我最终连他的尸体也不能留给镜华。

回到王城,我径直去见镜华,尽管我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但我迫不及待地想再听她轻唤我的名字。

可是,我听不到了,也不用面对她了,我在她的寝宫外见到了仲翊,他的剑上滴着尚未凝结的血色泪滴。在他身后,熊熊的火焰,一直燃到空中,染红了天边的云彩。

“一个仁者,一个智者,一个侠客。”父亲早就明了了吗?

那时我只知道他为何称我为仁者,因为那是他殷切的希望。

现在我知道了另一个。

仲翊是侠客,我们中唯一具两面性的人。他有重情重义、悲天悯人的心性;也有将剑指向挚爱的冲动、勇气与残冷。

第十二章

仲翊,永桓阂闾大夫次子,永桓名将,股肱栋梁。骁勇善战,三韬六略通览于胸。未及而立之年,已拜上将,两年攻破夏侯,战功彪炳。性情刚正不阿,忠心耿耿,为清君侧,舍身取义,诛杀妖妇硕颜郡主镜华。千古文臣将帅楷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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