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宋见小天孙睡着,便送我回十花楼,路上还对我言及那把奇葩的短刀,言语间很是自豪自己能设计出这么方便灵巧多功能的好玩意儿。
我抹了一把脑门,觉得看在他大早晨为我送礼物的份儿上不好再埋怨什么,三三两两应着,不一会儿就到了雾雨云海附近。
我正走着,身边的连宋却忽然驻了足,我回头见他摇着扇子若有所思的盯着前方,我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觉得今日的十花楼有些不同⋯⋯有些歪⋯⋯也有些朦胧⋯⋯
“三殿下,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的雾雨云海⋯⋯比平日⋯⋯更甚了一些⋯⋯连十花楼都⋯⋯被埋进去了⋯⋯”
连宋没答话,而是利落的收了扇子,一把捉过我的手腕儿,面色有些严肃,拉着我往十花楼匆匆赶去⋯⋯
到了院中我才晓得,原是我冤枉了好邻居雾雨云海了。
折腾出的大片云烟,分明就是塌了一半的十花楼搞出来的,身边的三殿下用扇子帮我扇了扇眼前的灰尘,我认出院中站着的朱槿僵硬的伸手掸掉了波及到肩头的一点灰,手中还拿着一碗什么东西。他旁边那个人形的土包,看身高,像是梨响,再旁边那个兽形的土包,该是砰砰。
连宋的声音哭笑不得,无奈道“看样子是被什么东西砍断了承重的柱子,这楼的承重木是南荒的浮檀松⋯⋯三百多年才能成木,估计要寻着这么粗的浮檀松,还需得等一阵子。”
我已经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连宋的声音我听得也是忽近忽远,飘渺得跟隔着几丈远似的。耳朵灵巧的梨响土包听见连宋的声音,默默转身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哭丧着嚎道:“三殿下,你送给郡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吗,怎么刚一打开就打着旋儿飞出去撞在了厅中的柱子上无声无息的就把柱子劈断了啊⋯⋯咳咳⋯⋯郡⋯⋯元君⋯⋯我错了⋯⋯哇⋯⋯”
跟着转身的砰砰止不住的打喷嚏,朱槿则是一脸恨不得和十花楼同归于尽的表情,我凑上去接过朱槿手上的盖着盖子的扁碗,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是幸存的一碗寿面,是早晨我嘱咐朱槿留下的。
我拿着寿面尴尬的走到连宋跟前,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连宋低头看着我手中的白瓷碗,从容的化出一双筷子,由衷感叹:“被小阿离累得一上午都没吃什么东西,嗯,这面来的正是时候,”说完接过碗退了十几步躲过因塌了一半的十花楼激起的灰尘,我回头看的时候,他正潇洒的做在一块石头上,认认真真的吃面,还顺便夸一夸朱槿的厨艺。
我按住忍不出抽搐的眉毛,没敢去看此刻被夸奖的朱槿的表情。
之后,十花楼进入修葺的大工程,在朱槿的威逼下,罪魁祸首小梨响不得不跟着朱槿抢救花花草草,而我则经过义正言辞的拒绝住在元极宫后,被连宋送到了洗梧宫。
彼时我刚进太子殿下府邸的时候,他还睡着,他那个刚三十几岁的小儿子已经会说话了,每次见到我都会将自己肉乎乎的笑脸摆给我看,伸出白胖胖的小手呀呀招呼,说“成玉,抱抱”,我心里都跟着软成一片。
之后又过了几十年,夜华君自诛仙台之事后躺了六十年终于苏醒,可父子相见还没满几日,连宋所说的“定数”终至。
素锦喜骄临门那日我是不在洗梧宫的,宫中上下根本瞧不出一丁点喜庆的气氛,我倒和平日一样,抱着小阿离去十花楼“遗址”找朱槿和梨响玩儿去了。
回来的路上遇上正寻我的连宋,见我抱着小天孙又欲言又止,直到奈奈把小天孙抱走他才跟我说道,“今日你不在也好,你可知,今日是素锦嫁夜华的日子,夜华竟然在洗梧宫门口一剑青冥把素锦劈了,不是父君及时赶到,素锦已经魂归离恨天了。”
我一讶,捂嘴道:“青、青、青冥⋯⋯夜华君竟祭出了青冥!”转念一想,又觉得心中苦涩,默默道:“如此这般,夜华君定是恨极了⋯⋯素⋯⋯锦⋯⋯”
连宋点点头,叹道:“素素跳诛仙台这桩事和素锦脱不了干系,夜华气成那个样子,我也是头一回见到。”
我喃喃说道:“你说若不是天君及时赶到,素锦就魂归离恨天了,可是素素呢,谁能为她及时赶到⋯⋯”
连宋听了,肃穆的将我望着,字字沉重的说:“素素跳下诛仙台,你也知道,夜华他,也跟着跳下去了,一身修为散得就留了一口气,散尽修为这种事情,我也不是⋯⋯嗯⋯⋯我也不是没见过⋯⋯”连宋说着,面露难忍之色。
想到他因此睡了六十年,这情伤是真的伤到命了。
我原以为素锦就此罢手,却没想到她伤愈将能下床时,就拖着半条命举着本族的圣物结魄灯,当着四海八荒中神的面儿,跪在了天君面前,那日我也是在的,看着她咬牙隐忍的模样,我想起了连宋说得求不得心不甘。
三月后素锦成功住进了洗梧宫,那盏传说中能结魂塑魄的神灯,被放在当年素素住过的一揽芳华,日日夜夜长亮不灭。
原是如此,素锦她最后都是用素素来挟着夜华君,深情虽如斯,可又能如何,夜华因灯娶了她,到最后也只是因灯而已。
夜华存着用灯重新聚一个素素的念头,他想求素素一个来生。
来生啊⋯⋯
若有来生,你当如何?
毫无预料的,这声如泣的叹息劈进我的脑子,五万多年前的锁妖塔下,他这样问我。
话本子只看了一半,前面讲的什么已经全然不记得,也不知小殿下什么时候醒了,正扒着我手中的话本子,大眼睛亮晶晶,天真问道:“成玉,这个芙蓉帐是什么?”
第六章(四)
“啊嚏——”
一个喷嚏打得我天旋地转,捂在口鼻处的帕子又遭了殃,我揉着鼻头把帕子揭下来,闷声闷气的对悠闲的坐在我对面的连宋君抱怨:“好歹我也是个花神,怎么就受不住一揽芳华院子里的桃花,这几日三三两两的才开始开,我就已经被折磨成这个模样⋯⋯之前在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也没觉得⋯⋯”
自夜华君醒后,身为太子的夜华君将养好了身子,天族的担子一点点的过到了他身上,是以三殿下身上担着的责任倒是越来越少,闲下来的日子也越来越多,这几十年在我眼前晃悠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今日便是许多这样的日子中的一日,我在一揽芳华院中等小天孙,他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寻过来在我对面搭了一张棋台,也不招呼我,自己跟自己下得来劲儿。
连宋的黑子把白子围得甚是紧迫,他听见我的话收了放棋子的手,眉开眼笑的解释道:“夜华的这些桃树,不大寻常,也不知他寻了什么法子让它们能生在九重天上,让你堂堂花神无福消受,也不算你的错。”
错不是我的,可祸却得我来受,我觉得冤枉,正寻思个什么词儿反回去,鼻子一阵窸窣作痒,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啊——嚏——”
连宋眼疾手快,我还没来得及捂鼻子,他倒是迅速起身,一手帕闷在了我的鼻子上,没让我酿成鼻涕眼泪齐飞的惨剧,我感恩戴德的点点头,顺手接过手帕打算好好擦擦鼻子,他却没松手,扔捏着帕子盖在我的鼻子上,弯腰低眉笑道:“就说让你去我宫里住你不依,如今却和桃花处不来。”
这个时候还不忘揶揄我,我从帕子上横了他一眼,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的从帕子下传出:“小仙瞧着四海八荒能和‘桃花’处得最好的就是三殿下了,小仙和桃花没什么缘分不是小仙的错,是三殿下和‘桃花’太有缘分了。”
连宋眸中闪过一丝惊喜,依旧不肯放手,就这么隔着手帕捂着我的口鼻,乐呵呵的跟我抬杠:“洗梧宫住久了,挤兑人的本事见长啊。”
我挑挑眉毛,回道:“三殿下谬赞了,哪里哪里。”
连宋学我挑眉,却不成想他那个挑眉的模样太要命,看得我心头一颤,赶紧夺了帕子站起身,默不作声得退了两步,心想大约最近自己瞧的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有点多,定力不足,不然从前也不是没见过他风流肆意的模样,怎么如今一个小小的挑眉都受不住了,实在是废柴。
可连宋他盯人的本事从来不是盖的,见我有些慌乱反倒是找了他的道儿,他目光如炬,看得开心,隔着两步拿出扇子自在的摇着,扇起的微风把他肩头的那朵桃花吹得微微颤抖,花瓣在空中无力的抗争了一会儿,终是不敌,悄无声息落在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