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这样的目光弄得不知所错,还不及反应的时候拆信的手忽然被熟悉的温暖覆住,连宋握着握的双手,一拉一带,把我拽进怀中。
离得近了,才察觉到他心跳快得很,呼吸也深重许多,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处,像个孩子一样,沉默不语。
“怎么——”我垂在身旁的右手拍了拍连宋的后背。
抱着我的连宋像是努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深呼吸一口气,才缓缓说道。
“我二哥来了。北荒,他来了北荒。”
第三封信无声地飘落在地上,我能看到上面的字。
“归兮来兮,君心吾心。”
桑籍君他⋯⋯来了北荒⋯⋯来了这里⋯⋯来了?
第五章(八)
今夜静得有些过了头,太安静了竟也能扰人安眠,连宋的床榻和我的隔着一对画着林海雪原的屏风,离得不算太远,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不似前日靠在我肩头睡觉时候那般安稳悠长。
我抱着被子缩在墙角,等着心里惊天的巨浪席卷而来,等着心头如千根针刺般细细密密的疼,等着眼前浮现挥之不去的断壁残垣和桑籍抱着少辛离去时绝决的背影。
可本该突突跳的心也忒稳当了些,平日里该怎么跳,如今也依旧怎么跳着,我赞叹自己经事经得多了,从前没事儿便颤的小心肝此刻也成了颗“铁石心肠”,整个人实在是争气得很,虽然活了许多年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睡着,修为也低得惊人,差不多都修到狗身上去了,但如今的我,忆及往事,似乎没那么软弱了,也许事情从来就没那么糟糕。
活了八万多年将近九万岁,除却那睡着的五万多年,余下的年月,似乎大部分时间都在追逐着,桑籍不晓,我也不让他知,总觉得岁月久长,他总有一日会回头看到我。可讽刺又可笑的是,至死他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醒来后有几日时间我被锁妖塔坍塌的梦魇困住,总是在半夜捂着像被人拧成一团的胸口醒来,梨响和朱槿道我是为凡界熙朝的父母伤怀害怕,但孤身一人之时月影徘徊,我看着落在凡界的月光,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词句安慰自己。
到最后便是再不愿承认,也须面对。
是爱错了人,付错了命罢。
凡界有一句话,叫“千金难买一回头”,回头无价,千金难求。
既然爱错了,便不能再爱了,既然爱是错的,便得修正过来。不论凡界仙界,都说“知错能改”,从未听说做错要到底,且我这错已算是错到了底,代价难堪。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苦笑,当日我怨恨桑籍对我的生死罔顾,连头都不愿回,可如今的我,不是也花了这许久的时间,才算将将想开。
五十步笑百步,我原就没什么资格怨愤,只是觉得,做为多年的好友,便是生死攸关之时,我的命也不一定要轻贱如斯。纵是我说了不要回头,但我终究是个女子,口是心非这一招,我大概用错了时候。
在西海时为了少辛赴险,好好算一算,是个了结的好时辰,桑籍当年助我修仙,如今我救了他们夫妇两次,有什么大恩大德也该还得清楚了。命盘这个东西,你身处其中的时候,总是看不清楚,等千帆过尽,在思及过去种种,才觉何为注定。
佛家总强调因果循环往复轮回,我承了这件事的因,那自要接着担这件事的果,但代价若必是如此,我情愿,无情心止,做一个凡人,甘受轮回之苦。
这样的注定里却强扯进连宋,他这样不由分说的闯进我的生命,连让我质疑的机会都没有给,一个恍惚,他已经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我的生命中强占下一个角落,瞧如今这势头,领地有逐渐扩张的趋势。
睡前想得有点多,等了半天没等来难熬失眠,却把自己想困倦了,抱着被子翻了一个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心安理得睡过去。
夜里榻旁有窸窸窣窣声响,我贪困不愿睁眼,觉得就算是什么妖魔鬼怪,有连宋同堂睡着,估计打架这个差事也轮不到我。把脑袋往被子里埋得更深了一些,可这被子似乎没得睡前那般松软,我想身手摸一摸,但实在又懒又困,便将就着这个姿势继续睡。迷迷糊糊间,有什么轻落在我的发上,还有听不真切的说话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不知道是同谁说的。
“二哥来了,可是你却是跟着我来的,断不能跟他走了⋯⋯不能⋯⋯再留下我一个人⋯⋯”
这么悲戚戚的形容,我疑心自己终究敌不过,还是做了个噩梦,可这梦,究竟梦的是个什么的意思,估计要写下来去问问周公才行。这么一想,困意席卷,似又听见一声叹气,但我已经睡着。
第二日破天荒起了个大早,且破天荒的没犯困。
睁眼的时候窗外还是有些暗的,屋内也很静,只听见炭炉偶尔爆两个小火花的声音,我寻思着连宋昨晚不知为何睡得也不踏实,今晨就让他多睡一会儿,轻手轻脚的寻了外衫披上,套上厚靴子下床。
路过那两座屏风的时候,我从中间的缝儿往里瞧了一眼,连宋果然还睡着,闭眼静躺的模样人畜无害,谁能想到张着这样一张脸的人最拿手的本事就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常常叫人被捅了一刀还想道谢。
我徒自对着连宋的睡颜唏嘘一番,蹑手蹑脚的到门口唤了一个小仙婢叫早膳。
小仙婢听了我的吩咐,诺诺点头,我刚要关门回去,她又上前拜了拜,认真询问:“元君吩咐的早膳是一人用,还是和三殿下同用?”
我摸着额头略尴尬的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回答:“两人用两人用。”
可这个小仙娥实在是个死心眼的小仙娥,听了答复后还跟我解释道:“昨夜来琦雪居添炭火的时候,是三殿下开的门,奴婢想着三殿下大概又住在了琦雪居,是以有此一问,望元君莫怪。”
小仙娥说完又拜了拜,手脚利索的去准备膳食了。
她走了我才将北荒清晨的这个小院落瞧清楚,天色不明乃是因为外面正在落雪,无风无声,漫天白雪静悄悄的飞落下来,我把门留一个小缝看了一会儿,雪国落雪的画面,让我很怀念朱槿做锅盔时候的模样,那时候他面板子上的雪花粉就是这么无声的飞来飞去,旁边是帮忙不成反捣乱的梨响,一身面粉,很像院子中被雪压了一层的红梅。
也不知他二人此刻在九重天如何。其实想想,自从跟了我,净是我在连累朱槿梨响,没了我,估计会过得逍遥一些。
大清早的我平白无故诸多伤感,关了门走到梳妆镜前沉默着梳头,想着自己大约是想家了。从前在九重天的时候,从来没有过想家的念头,可能是那时候我也没什么家可以想罢。
略略洗漱一番,然后拿起梳子对付乱了一宿的长发,梳子刚碰上脑袋,就被人夺了去,一回头,连宋正笑着站在我身后,拿着梳子冲我摇头。
我赶紧站起来去夺梳子,他居然也没夺,把梳子重新放在我手里,耸耸肩膀道:“男子的发髻固然清爽简单,但昨日你帮玄冥解决了他心头的一桩大事,谢宴估计就是今日,你再当着北荒文武和北海水君的面儿这么一身青素男装,玄冥大概会怪你不给他面子。”
连宋说话的时候仍是平日里那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虽然他这次的话并不是胡说八道,昨晚那个忽然搂着我低声哀叹的仿佛不是他,若连宋不是天族赫赫有名的三殿下,我大概会疑心他被什么俯了身。
而北海水君四字,我脑子里绕了一圈才绕明白说的是桑籍君。昨夜那一通瞎想,虽然不至到佛祖大彻大悟的境界,但终究有了效果,想到桑籍君,也觉得没什么,反倒是更忧心自己梳头发这桩难事。
梳发一类,男子的发髻简单易行,但女子的发髻却着实难到我了,梨响不在身边,我又不大好意思去叫人来帮我梳头发,握着梳子准备把这件事赖过去,冲连宋哈哈道:“三殿下言之有理,可无奈小仙来北荒来的匆忙,没准备什么适宜的衣裙,这女子发髻陪男装也不大合适,不如我还是——”
我还没说完,见连宋朝着我的床榻一指,床榻上叠放着一套整齐的云罗锦缎裙,哈,是来前朱槿帮我装的包袱!